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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四点半,天色未曙夜仍黑。www.Pinwenba.com南氏下了床,抱起一摞课本,拉开门,下楼,去了教室。

    上课钟响起,南氏伸手取课本时,才发现介惊石就坐在身旁的位子上,正迎着他的目光雅致且不失温柔地递上一笑,像递上一支含苞的玫瑰。

    南氏的目光没有任何表情地转回书上,就好像介惊石与教室的墙壁一般无异。这是一种让介惊石无法忍受的寒冷、漠视,所以她伸出手来扳过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以及说话时露出的牙齿,她说:“你最好不要惹麻烦,因为,女人会爱上她征服不了的男人。”

    说毕,她松开手,仿效他一样眼无波澜地松开手,但是却掩不住眸仁里有一把渐渐现出形状的刀子。

    南氏收拾起课本,起身向教室第一排走去,坐在一位男生旁的空位上。介惊石也走过来了,双手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把其拎开来。然后,她坐了下来。

    教室里嚣声四起,像千万只苍蝇在鏖战。

    南氏飞快地笔走龙蛇,抄录板书。板书的老师回身过来,面对噪音庞大的教室,脸上写着不知所措。

    四个小时,整个上午介惊石都一动不动,枕着胳膊睡在南氏旁边的位子上,好像石化了一般的海力布。这样一个姿式摆得如此之久,让人看得辛苦,一直到下课还不曾有醒来的迹象。

    当其他同学都渐渐走尽了,南氏也揽书站起来,离座,走到教室的门口,他回头看了仍然爬在那里的介惊石一眼,看上去她睡得很投入,分外安静,像在黑暗里怒绽的花朵。

    南氏走在路上,头顶是太阳,心里有一丝淡淡的莫名的荒寒。南氏一个人的时候喜欢低头看自己拖在身后的影子,南氏在看自己的影子的时候看见介惊石,因为她就站在他的影子里,样子狡猾得像条潜在水底的鱼。

    介惊石说:“不好意思,没带遮阳伞,只好借你防防紫外线。”她的那份在日光里泛滥的得意可真是一种挑衅。

    南氏的舌头和眼球一起不动声色。干燥的沉默,两个人的目光像侠客互指咽喉的剑一样对峙,没有一滴语言,那些词句在唇齿之间按兵不动蓄势待发却终不发。

    南氏披着星星去教室,戴着月亮回宿舍。孟秋千说,南氏你就差没扛一根锄头,否则你就整个一农民了。孟秋千就是那个爆炸了两个西瓜的男生,是个住在远洋工程学院宿舍的计算机本科生。南氏的确是恨不得把睡眠也给省略掉用去学习,除了要赶上自己落了大半个学期的功课,他还要提前修完所有的功课,他是下了决心要在大二结束时修完别人大四时才能修完的功课的。他要快,要快,他不能让父亲,让吴得等得太久。

    介惊石的脚步猫一样没有声音,只有微雨浸润的气息和落花的凫然,细密精致,一针针地刺绣在南氏身后的影子里,挑都挑不去,一步步为南氏匆匆的行色压上韵角,仿佛南氏的影子是只坛子,她是封在坛底来去带走的一缕绕梁的余音。她紧紧地跟随,在所有南氏不在宿舍里睡觉的时候,像附身南氏的一个幽怨纠缠的幽灵,不发出一丝声息,用同样的丝一样的沉默与南氏较量,寻找哪怕只有一线获胜的契机。她还没有明确地辨认清楚两个人之间到底谁是猎物,但这似乎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感到了糟糕,因为她越来越沉迷于这个其实一点也不好玩的游戏里了,深感厌恶却绝对不肯拔出来,宁死也不肯跳出圈外,她怕了,因为她看见自己心脏已经从腔子里跃了出来,离弦的箭一般,划过空气带着呐喊般的呼啸声飞向地平线上的落日,完全不顾这株失了心的灵魂渐渐在枯萎……她已经把心射出去了—以青春做弓,她要命中,她不得不得命中,否则,弓就会腐朽。

    介惊石和南氏形影不离,仿佛是南边大学又添上的一双俨然亲密到已是相互寄生,彼此灵魂在对方掌纹里扎根的情侣。因为,从外表上来看,即使他们之间坚如磐石的沉默完全可以理解为蕴含了深重饱满的水滴滴的浪漫的爱情,是让生命在日子里简单地像诗、如艺术、酷比哲学、摒弃掉语言累赘的现在进行式的传说……无论如何都不似一场正在酝酿中的战争。

    南氏遇见了南边大学的第一场雨,沙质的,微微的沁凉,淡淡的惆怅,浅浅的愁绪精致如深夜的呼吸,像这样丝毫没有一点张扬的细雨是注定要敛入心间的。

    正要伸手推开宿舍门的南氏突然回过头去,看见楼下介惊石站在桔黄灯光下簌簌穿行的细雨里,身影朦胧,像粒落在锦缎上的泪珠。

    有人拍他的肩膀,回眼望去,是一张有着钢筋线条的嘴角和比夜色还黑的眸子的陌生的脸孔。

    “我叫萧一山。”男生说,眼睛里有冷峻的憎恨,他转身走上通向楼顶天台的楼梯。

    南氏感觉到了此人的来头,他随之跟了上去,萧一山走到天台的护栏边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承受着阵阵卷来的夜风。那风像一匹又一匹无形的豪华丝绸在抽打着,两个人就这样挨着奢侈的打。

    萧一山回过身,一步一步朝南氏走过来,在接近南氏的时候,他忽然出拳,捣向南氏面门。

    南氏一侧脸,抓住他打空的拳头。

    “记着,要好好的对惊石,你要敢委屈了她,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萧一山用力甩胳膊收回来自己的手,大踏步咚咚有声地离开了。

    夜归的汽笛悠悠响起,像是船对海港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南氏松开手,让书包落到地上,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风强烈的手指,聆听内心正呼喊着的渴望。

    睁开眼睛时,他已经热泪盈眶,甩开步子奔到萧一山站过的地方,俯视夜雨中湿漉漉的城市,它的每一个发出灯光的窗口都像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城市的灯光之外,睡着的大海叹息着翻过身,像是梦见了许多心事的醒来。

    “嘿!想什么呢!”身后有人说话,是孟秋千,他凑过来,挨着南氏,胳膊伏在护栏上。

    南氏不说话,转身走回。

    “喂!其实你不想要介惊石,对吧?”孟秋千转头看着南氏。

    南氏捡起书包。

    “不过,不知道你有没有本事把介惊石培养成朋友而不是仇敌,还得紧防着别把自己和别人弄成重伤,”孟秋千返身靠在护栏上,“吴得那么好的女孩,你可不能让她对男人失望,你要是伤了她可会遭到天谴的。那个介惊石吗……你拒绝了她,所有的男人都会给你白眼;你接受了她,所有的男人都会给你红眼!你瞧你自己这处境可真是堪危呀!”

    南氏朝他笑了一下,朝下天台的楼梯走过去。

    “别这么着急着走呀!我好不容易才逮着了一大活人,陪我聊聊怎么样,我闷得睡不着觉呀!”孟秋千喊。

    雨后清晨,空气清新得像条甜水河,肌肤舒服得像舔着冰淇淋。

    介惊石站在矮矮的花树下,看着南氏从宿舍楼里走出来。

    南氏停了停,朝前走了两步,与她相对而视:“别跟着了,我不会对你好的。”

    “我就没想过让你对我好。”介惊石伸手摘下身边树上的一片叶子,掂在指间端详。

    “那你一天到晚地跟着我是要干什么?”南氏转身侧对着她。

    “我什么都不要,”介惊石翘起手指把那片叶子弹到南氏脸上,说,“也就是说,我什么都要。”

    “既然如此,你就要记住了,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南氏说毕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介惊石爆发了,她大叫一声,“你这杂种!”飞手把书包砸了过去,书包贴着南氏的耳垂飞了过去,让他吃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风声。

    “!”那书包重重摔到了地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了,一副委屈万分的无辜样子。

    介惊石看着南氏的背影,想起一句唐诗“孤帆远影碧空尽”来,心不由地一抽。

    南氏走在下课后的喧嚣人群中,一抬头,看见迎着人涌如流站在那里像河中磐石般的介惊石,他收住脚。她溯着人潮走过来:“我本来是写好了一份情书给你的,但是文字那东西实在太酸了,连我自己都看得翻肠倒胃的,不如干脆现在,我就口述给你好了,怎么样?你敢听吗?”

    南氏侧身闪过她向前走去。介惊石伸手扯住他的袖子疾步跟上,她说:“想摆脱我没那么容易,我就是死也得要把你大卸八块,抽筋扒皮,剁酱熬汁,剔骨喝汤,先把你吃干净了再说。”

    “呵!这就是你的情书!”南氏嘴角牵了牵。

    “南氏,你不觉得我其实很可怜的吗?像只流浪狗跟着馊面包一样跟着你,我求求你就把我当做一条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小狗,收养了我吧!”介惊石摇着南氏的袖子,语气软得像云团。

    南氏看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继续走。

    “好吧!如果你不喜欢狗的话,也可以把我当做一只失群的候鸟,丢失了自己迁徒的路线,被丢弃在冬天里,生命垂危,病悬一线,恳请你给点温暖,只一点儿,让我能够苟且残喘就行。”介惊石追上来,仍旧固执地拉住他的袖子。

    南氏停了下来:“你觉得很好玩儿是不是,可我还要告诉你,我讨厌开玩笑。”

    “玩笑?”介惊石愣住了,她狠狠咬住嘴唇,眼睛里淌出的泪水在阳光下看起来像高昂的钻石—珍贵,危险。

    “当然了,你有权利把这一切都当作玩笑,”介惊石后退着对南氏说,“但是,像我那样不要脸的话你不会听见第二人对你说了,就连吴得,我相信她也没这个本事。”

    说完,她转身走了。

    南氏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那里,万云飞渡。

    低下头来,他继续向前走去,却有人挡住他的路,是萧一山,一个眼睛里藏着黑夜的男生,冷冷地看着他。

    “够了!”南氏暴跳如雷,“我根本就没功夫和你们这些吃饱了撑得无事生非的蛔虫们纠缠,难道你们脑门上就没长眼睛,没看到大爷我已经忙得是脚后跟打后脑门了!还来添乱!还要来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妈的你们无聊去自杀呀!别烦我!”

    萧一山冷冷地说:“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你居然不无聊。”

    “每个人和别人都不一样。”

    “你还真把你的那点活儿当成事儿,你的什么所谓奋斗在我眼里看来真的是一文不值,”萧一山轻蔑地摇摇头,“就你这种只剩一把硬骨头的鸟人有什么资格敢对介惊石不好,我可真不明白了。”

    南氏抽身便走,他丢下一句:“你不明白的多着呢。”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萧一山拦住他,“要不是惊石真看上你了,我岂容得你这样张狂,早就灭了你了,我。”

    南氏想推开他,却被他捏住腕子把胳膊拐到背上,剧痛让豆大的汗珠立即滚了下来。

    萧一山放开了他。

    “我要是真想动你,你今天就不是站在我这儿了。”

    “听着,”他把手搭在南氏肩膀上,“介惊石是我表姐。”

    南氏一愣。

    萧一山收回手:

    “她比我只大三个月,我们一起长到十二岁的时候还是很好的朋友。她十二岁那年,我姑妈和姑父离婚了,表姐把姑妈和姑父害怕影响她成长而维持的十二年和睦看做是彻底的欺骗,面对那场突然揭开的真实,她受到了重创,甚至,至今未愈……她既不肯跟姑妈去美国,也不肯跟姑父去德国,非得一个人住在南边,暴戾固执得跟换了个人似的,把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看作是仇敌,不再和任何熟人和同学往来,把我都视为了路人。”萧一山苦笑了一下,“她认为她的父母背叛了她,她害怕再受到伤害,于是便不停攻击向她靠近的人,鄙视所有对她有好感的男孩子,戏弄、伤害那些人……”

    萧一山看着南氏:“只有你,鄙视、戏弄、伤害她。”

    “我没有。”南氏不紧不慢却坚决否认。

    “我表姐其实并不是个坏女孩,她只是个孤单迷惘脾气有些坏的大孩子,她只是偶尔恶作剧,她还是个善良可爱的好女孩,而你……”

    “我说过,我没有。”南氏一字一顿地说,打断他。

    “你让她不快乐了!”萧一山字字如铁。

    “难道她曾经快乐过吗?”南氏问。

    萧一山语噎。

    南氏与他擦肩而过。

    介惊石不再像条系在南氏影子上的风筝了,她变成了游弋在南氏眼角余光中的一尾鱼,似人鱼回归于水,躺在海底看天光。南氏在自己位子上偶尔一抬头,窗外对面楼的窗口有介惊石托腮凝视他的双眸;人流中一抬头,前方有她莞尔的回眸,上下楼梯时她会与他飘逸地擦肩而过,诡异如风;去饭堂买好饭后,会发现她咬着勺子用眼神传来招呼。她笑容如雾,眼目如雨,倏尔来去如雪屑,她苦心经营一种充满憧景的甜美朦胧的气氛,她希望这气氛能够由他的毛孔渗入且达到她所希求的渗透,在“润物细无声”后,可见到“花重锦官城”。

    但是南氏有心无情,他只像过客,他只是匆匆过客,光一样从时空中射过,哪怕一粒尘埃也不肯沾染。

    时间渐渐拉长,失望像黯淡的尘埃一粒粒掺进她的目光里,渐失明丽,却不减固执,仍然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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