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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衍義卷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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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物致知之要二

    辨人材

    憸邪罔上之情姦臣

    秦二世立,以趙高爲郎中令,髙,宦者。常侍中用事。二世燕居,召髙謂曰:‘人之居世間,猶騁六驥過决隙也。吾欲恣‘恣’,原作‘悉’,今據四庫本改。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終吾年夀,可乎?’髙曰:‘此賢主之所能行,而昏亂主之所禁也。夫沙丘‘丘’,四庫本作‘邱’。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皆怏怏不服,恐爲變。陛下安得爲此樂乎?’二世曰:‘爲之奈何?’髙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舊臣,更置陛下所親信者。如此則害除而姦謀塞,陛下安枕,肆意寵樂矣。’二世然之。乃更爲法律,羣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髙,令鞫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財物入縣官。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羣臣人人自危,欲畔者衆。於是楚戍卒陳勝、吴廣等作亂,起於山東。傑俊相立爲侯王,叛秦。

    臣按:姦臣之將盜有其國也,必先以荒昏淫樂蠱其君之心術,然後己之志得行。趙髙之於二世,欲有以蠱之久矣,一聞恣耳目,窮心志之問,即深贊之曰:‘此明主之所能行,而昏主之所禁也。’夫兢兢業業,無遊無逸者,堯舜之行也;荒湛于色,淫酗于酒者,桀紂之行也。髙言悖道,反易昏明,本不難照,蓋髙之心,欲二世盡除先朝舊人,而專政於己,故因其問而極言勸誘之。夫深刑峻法,翦滅大臣、宗室,髙之所自便也。安枕肆意於淫樂,此二世之所喜聞也。中其主之所喜,以伸己之所便。故髙言一進,如石投水,卒之刑蕃‘蕃’,四庫本作‘繁’。繁而怨畔起,二世之身且岌岌,然猶燕巢幕,安枕之樂果何在哉?二世旣以此敗亡,世之人遂以髙言爲鈎吻烏喙,必殺人之物。然佞邪之臣以此蠱其君,昏亂之主以此覆其國者相踵也。是明知其爲鈎吻烏喙必殺人之物,而甘心嗜之不厭也。嗚呼!悲夫!

    李斯數欲請諌,二世不許而責問斯曰:‘彼賢人之有天下,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吾欲肆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爲之奈何?’李斯子由爲三川守,羣盜畧地過,去莫能禁。使者覆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李斯恐懼,重爵禄,不知所裁。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曰:‘夫賢主者,必能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恣,縱也。睢,仰目貌。命之曰以天下爲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商君之法,刑禁‘禁’,四庫本作‘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唯明主爲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諌説論理之人間於側,間,去聲。厠‘厠’,原誤作‘則’,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也。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虞與娛同。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故身尊而勢重也。’書奏,二世悦。於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爲良吏,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積於市,殺人衆者爲忠臣。二世曰:‘若此,可謂能督責矣。’

    臣按:二世之問李斯,即前之所以問趙髙者也。而斯所進説更甚於髙,排堯、禹而進申、商,於是督責之法行,而人無容足之地矣。舉天下之人無所容足,而爲人君者欲偃然自肆於上,有是理哉?臣謂,斯、髙之言,皆斲喪秦室之斧斤,後世人主,不可以不察。

    趙髙所殺及報私怨衆多,恐大臣奏事毁之,乃説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羣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事皆決於髙。

    臣按:自昔忠臣欲其君之賢且明者,必勸之以躬攬萬幾,日臨羣臣,如太陽之燭萬物,輝光所發無所不被。然後己得以輸其忠誠,而措天下於安。自昔姦臣欲其君之愚且闇者,必勸之以深居宫省,託耳目於左右之便嬖。而下情之隠伏,政令之得失,一無所覩。然後己得以肆其姦慝,而擠天下於亡。忠臣姦臣之分,亦觀於是而已矣。

    髙聞丞相斯以爲言,乃見斯曰:‘闗東羣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宫,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爲位賤,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諫?’斯曰:‘吾欲言之久矣,上不坐朝,居深宫,欲見無間。間,音閑‘閑’,四庫本作‘閒’。,謂無事時也。’髙曰:‘君誠能諫,請爲君候上間語君。’於是,趙髙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斯:‘上方間,可奏事。’丞相至宫門上謁,如是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間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少我,謂以我年少而相輕。’趙髙因曰:‘沙丘‘丘’,四庫本作‘邱’。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立爲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裂地而王矣!且丞相男李由爲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子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髙聞其文書相往來。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二世以爲然,乃使人案驗三川守與盜通狀,李斯聞之。是時,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優俳之觀,觳音角。斯不得見。因上書言髙有邪佚‘佚’,陳本、四庫本作‘泆’。之志,危反之行,陛下不圗,臣恐其爲變。二世信髙,恐斯殺之,乃私告髙。髙曰:‘丞相所患者獨髙,髙死,丞相即欲爲田常所爲。’於是二世以斯屬郎中,令髙案治斯與子由謀反狀。搒掠千餘,不勝痛,自誣服。斯從獄中上書,髙使吏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髙使其客十餘輩詐爲御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以實對,輒復搒之。後二世使人驗斯,斯不敢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爲丞相所賣。’二年,具斯五刑,腰斬咸陽市。斯已死,二世拜髙爲中丞相,事無大小,輒決於髙。

    臣按:此趙髙誘斯而陷之也。斯之姦詐,豈下於髙者,且墮髙術中而不悟。况二世之庸闇,何怪其玩弄於股掌間如嬰兒乎!髙之所忌者,斯也。斯死,則髙之爲田常也不難矣。髙乃反而言之,吁,可畏哉!斯死而髙代之,且創爲中丞相之名,内而宫禁,外而軍國,無不在其掌握中者。二世之未爲齊簡公,直須時耳。

    趙髙欲爲亂,恐羣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於二世,曰:‘馬也。’二世笑曰:‘丞相誤耶!謂鹿爲馬。’問左右,或嘿,或言馬以阿順髙,或言鹿。髙因陰中諸言鹿者,後羣臣皆畏髙。

    臣按:此髙將爲簒奪之事,故以此嘗試羣臣,而卜其從己與否也。鹿、馬易辨之物,而羣下不敢言,則其爲亂也孰禦?事勢至此,縱二世覺之,亦無能爲矣。聖人有言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矣‘矣’上,四庫本衍‘已’字。,故有國者必防其漸。

    髙前數言闗東盜無能爲。及項羽虜秦將王離等鉅鹿下,而章邯等數却,邯亦秦將。燕趙齊楚韓魏皆立爲王,自闗以東,大抵盡畔秦吏應諸侯,諸侯咸率其衆西鄉。沛公已屠武闗,漢髙帝,時以沛公起兵。髙恐二世怒,誅及其身,乃謝病不朝見,使其壻咸陽令閻樂等,引兵入望夷宫。髙入告曰:‘山東羣盜兵大至。’因刼二世,令自殺。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乃召子嬰立之,子嬰即位,以計殺髙,夷三族。嬰立三月,沛公兵從武闗入,嬰降,項羽至,殺之,秦亡。

    臣按:趙髙之工爲諛説,二世必以爲愛己也。孰知其睥睨璽韍,欲取而代己哉?斯、髙之事,具著遷史,臣今剟取其略,欲人主知姦邪情狀之若此,而二世信之,其禍敗若彼,庶爲永鑑乎。髙本閹人,臣今不列于内臣之篇而叙於姦臣之首者,以其姦凶桀黠,不可以閹臣視之故也。恭顯之屬放此。

    漢中書令弘恭,僕射石顯,二人皆宦者。中書令、僕射,在漢皆宦官之職。自宣帝時久典樞機,樞,謂户之轉者。機,謂弩之牙。皆物之要處,故以喻政事之機要焉。明習文法。元帝初即位,多疾,以顯久典事,中人無外黨,精專可信任,遂委以政。事無小大,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顯爲人巧慧,習事能探得人主微指,内深賊,持詭辯以中傷人。詭辯,姦詭不正之辯。忤恨睚眦,忤恨,違忤而怨恨。睚眦,怒目相視貌,怨之小者也。輒被以危灋。被,加也。

    臣按:自昔小人將竊權寵,必先窺伺主意而迎合之。蓋人主好惡不同,喜怒難必,非潜觀密測,得其指意,則無以爲容悦取媚之地。故薛公事齊王,王有愛姬七,未知所立。薛公獻七珥,美其一。明日,視美珥所在,請立以爲夫人,王從之。申不害相韓昭侯,昭侯謀之以事。申子未知侯之所欲也,則使同列二人先陳其計,微視昭侯所悦而言之,昭侯大悦。姦臣事君多合少忤者,以其能覘上意所在故也。石顯之見用於漢元,蓋用此術。

    時,外屬侍中史髙,太子太傅蕭望之,少傅周堪皆受宣帝遺詔輔政。望之,堪以師傅舊恩,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有行散騎諫大夫劉更生,爲給事中,漢制,給事中爲加官,朝臣如此則入朝内朝,故曰給事中,非今兩省官比也。與侍中金敞並拾遺左右。拾遺,謂人君言行或有遺失,則收拾而正救之也,故後世以爲諌官之名。四人同心謀議,勸導上以古誼,多欲所匡正,上甚鄉納之。史髙充位而已,言但備位,無所建明。由此與望之有隙。石顯亦‘亦’,四庫本作‘又’。與髙相表裏,常獨持故事,不從望之等。

    臣按:小人欲擠君子,必固結有力者以爲黨援,然後君子不得以自容。史髙外屬尊重而與望之有隙,故石顯與髙相表裏以排之,望之之見絀也宜矣。

    望之疾,恭、顯擅權,建白宜罷中書官,官由是大與恭、顯忤。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欲以專擅權勢,爲臣不忠,誣上不道,請謁者召致廷尉。時上初即位,不省召致廷尉爲下獄,可其奏。後上召堪、更生,曰:繫獄。上大驚曰:非但廷尉問耶?以責恭、顯,皆叩頭謝。上曰:令出視事。恭、顯因使史髙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聞於天下,而先驗師傅。驗,謂考驗其罪也。旣下九卿大夫獄,宜因決免。於是赦望之,罪及堪、更生,皆免爲庶人。

    臣按:先朝名臣歐陽脩有言,自古小人讒害忠良,其識不遠。欲廣陷良善,則不過指爲朋黨;欲摇動大臣,則必須誣以專權。其故何也?夫去一善人而衆善人尚在,則未爲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爲一二求瑕,惟指以爲朋黨,則可一時盡逐。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蒙信任者,則不可以他事動摇,惟有專權是人主之所惡,故須此説方可傾之。臣觀恭、顯奏望之等,一則曰朋黨,二則曰擅權,以其實考之望之等,同心謀國,古誼正君,安有朋黨擅權之事?而恭、顯、史髙交相朋比,專執政機,是乃所謂朋黨擅權者。恭、顯等有其實,而誣望之等以此名,姦邪小人貿亂黑白,大抵如此。史稱顯内深賊,持詭辯以中傷人,謂此類也。而元帝懵然,曾不之察,其請召致廷尉,則許之。旣知其無罪而出之矣,及請免爲庶人,又許之。由君德不明,故小人得以售其計。吁,可歎哉!

    四月,詔賜蕭望之爵闗内侯,給事中,朝朔望。復徴堪、更生,欲以爲諌大夫,恭、顯、白皆以爲中郎。上器重望之不已,欲倚以爲相,恭、顯及許,史子弟皆側目於望之等。許氏,史氏皆外戚也。更生乃使其外親上變事,言地動殆爲恭等,宜退恭、顯,以章蔽善之罰,進望之等以通賢者之路。書奏,恭、顯疑更生所爲,白請考姦詐,辭果服。遂逮更生繫獄,免爲庶人。會望之子伋亦上書訟望之前事,事下有司。復奏‘望之教子上書,失大臣體,不敬,請逮捕。’恭、顯等知望之素髙節,不詘辱,建白:‘望之前幸得不坐,復賜爵邑,不悔過服罪,教子上書,歸非於上,自以託師傅,終必不坐,非頗屈望之於牢獄,塞其怏怏心,則聖朝無以施恩厚。’上曰:‘蕭太傅素剛,安肯就吏?’顯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語言薄罪,必無所憂。’上乃可其奏。顯封詔以付謁者,令召望之,急發執金吾車騎圍其第。執金吾,掌兵官也。使者至,召望之。望之飲鴆自殺。天子聞之,驚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獄,果然殺吾賢傅!’太官方上晝食,太官主御膳。上卻食涕泣。召顯等責問以議不詳,皆免冠謝,良久然後已。

    臣按:姦邪之臣類多權術,足智数,惟其立心之不正,故不以爲善而以爲惡,不以爲忠而以爲欺。以恭、顯觀之,彼知蕭望之之髙節不撓,非能忍辱者也。故致之於獄,是欲激之使自殺也,而望之果自殺。彼知元帝之易於欺罔也,故始以召致廷尉爲辭而實則繫獄,後以少屈牢獄爲辭而實則迫其自殺。使顯所事纔中主,亦未必敢爾。惟其料元帝之闇懦,必不能我治也,是以爲之而帝果不能治。揣度之工,計慮之巧無一不然者。使同‘同’,陳本、四庫本作‘用’。此心於爲忠爲善,其益可勝旣耶!故曰:小人挾材以爲惡,惡亦無不至,司馬光之言信矣。夫擅殺師傅,罪之大者也。免冠權謝,禮之微者也。以微禮而塞大罪,帝亦不能復有所問,徒卻食涕泣而已。顯於是時,雖外爲震懼謝罪之形,而中實笑且侮也必矣。故爲人君者無乾健離明之德,而區區於婦人之仁,其不爲姦臣之所玩者幾希。

    東都京房上疏屢言災異有驗,天子説之,數召見房。時石顯顓權,是時弘恭已死,顯代爲中書令。房嘗宴見,問上曰:‘幽厲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者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耶,將以爲賢也?’上曰:‘賢之。’房曰:‘然則今何以知其不賢也?’上曰:‘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房曰:‘若是,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必然之道也。幽厲何不覺悟而更求賢,曷爲卒任不肖以至於是?’上曰:‘臨亂之君各賢其臣,令皆覺悟,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齊桓公、秦二世亦嘗聞此君而非笑之,然則任豎刁、趙髙,政日益亂,盜賊滿山,何不以幽厲卜之而覺悟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來耳。’房因免冠頓首曰:‘春秋紀二百四十二年災異,以示萬世之君。今陛下即位以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湧,地震石隕,夏霜冬雷,春凋秋榮,隕霜不殺,水旱螟蟲,民人饑疫,盜賊不禁,刑人滿市,春秋所紀災異盡備。陛下視今爲治邪?亂邪?’上曰:‘亦極亂耳。’房曰:‘今所任用者誰歟?’上曰:‘然幸其愈於彼,愈,猶勝也。又以爲不在此人也。’房曰:‘前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後之視今,猶今之視前也。’上良久曰:‘今爲亂者誰哉?’房曰:‘明主宜自知之。’上曰:‘不知也。如知,何故用之?’房曰:‘上最所信任,與圗事帷幄之中進退天下之士者是矣。’房指謂石顯,上亦知之,曰:‘已諭。’房罷出。後,上亦不能退顯也。顯及五鹿充宗五鹿,姓,名充宗,顯之黨也。皆疾房,欲遠之,建言宜以房爲郡守,帝於是以房爲魏郡。去月餘,坐事。徴下獄,棄市。

    臣按:京房之言於元帝者,可謂深切著明矣。上曰已諭,則是知顯之爲姦也,而卒不能去者,蓋權倖之臣始則媚君以徼寵,終則刼君以固位。方其始也,人主之知未深,阿意容悦無所不至。苟幸入明夷之左腹,則鍵閉之謀日工,依慿之黨日盛,中外大權旣出其手,則猶伏社之鼠不可熏也,穴墉之狐不可灌也。又如在肓音荒之疾,藥之不能達傅音附咽之癭,近而不可割也。惟明智之君攻之有漸,去之有方,庶幾其可。不然則容養亦亡,決裂亦亡。夫元帝知顯之姦而卒不之去者,非不欲去,不能去也。其所以不能去,何也?發車騎以圍大臣之第,則其權可以擅興矣;殺蕭望之,殺張猛,殺賈捐之,則其權可擅戮矣。以外屬則史髙爲之黨,以中謁者則牢梁爲之黨,以外廷小人則五鹿充宗等爲之黨,權勢隆而黨援衆,是其所以不能去也。故聖人賛《易》於《姤》之彖辭‘姤之彖辭’,原本作‘遇之初六’,嘉靖本、陳本作‘姤之初六’,今據四庫本改。曰‘勿用取女’,蓋於陰之方萌則抑之制之,而不使至於不能去也。嗚呼,微哉!

    石顯威權日盛,公卿以下畏顯,重足一跡。顯與中書僕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結爲黨友,諸附倚者皆得寵位。顯自知擅權,事柄在掌握,恐天子一旦納用左右以間己。乃時歸誠,取一信以爲驗。顯嘗使至諸官有所徴言奉使往諸官司徴召而取發也,顯先自白,恐後漏盡宫門閉,請使詔吏開門。上許之。顯故投夜還,稱詔開門入。後果有上書告顯顓命矯詔開宫門,天子聞,笑以其書示顯。顯因泣曰:‘陛下過私小臣,屬任以事,羣下無不嫉妬欲陷害臣者,事類如此,唯獨明主知之。愚臣微賤,誠不能以一軀稱快萬衆,臣願歸樞機,職受後宫掃除之役,死‘死’,原誤作‘使’,今據四庫本改。無所恨,唯陛下哀憐財幸,以此全活小臣。’天子以爲然而憐之,數勞勉顯,加厚賞賜,賞賜及賂遺貲一萬萬。

    臣按:顯之姦慝,夫人而知之,獨元帝未之知爾。恐一朝敗露而無所自容也,於是設爲此謀以固上意而塞人言,其亦巧也已矣!昔有仕于州郡而争覓舉者甲有過,乙輒白之。居一日,甲墨其臂若嘗文身者,乙喜,遽以白長吏。長吏呼而驗之,無有也。於是,甲訴曰,凡乙之見誣類若此。自是乙之言不復入,而甲被薦矣。此閭巷相擠之小數,而顯用之以誑其君,元帝莫之察也。吁,可歎哉!

    初,顯聞衆人匈匈,言已殺前將軍蕭望之。恐天下學士訕已,以諫大夫貢禹明經著節,乃使人致意,深自結納。因薦禹天子,厯位九卿,禮事之甚備。議者於是或稱顯,以爲不妬譖望之矣。顯之設變詐以自解免,取信人主,皆此類也。

    臣按:顯之此舉又以聞己過而揜衆言。後王‘王’,原誤作‘玉’,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鳳旣殺王章,杜欽亦教之以舉直言極諫,並見郎從官展盡其意,使天下知不以言罪下。姦邪之臣巧於緣飾大抵如此,賊莽宗之,遂以竊國。然則顯之用志豈淺淺哉。

    吴主孫休即位,休,權之子。左將軍張布與丞相濮陽興皆貴寵用事,以佞巧更相表裏。吴主喜讀書,欲與祭酒韋昭、博士盛冲講論。布以昭冲切直,恐其入侍陰言己過,固諫止之。吴主曰:‘孤之渉學羣書,略徧。但欲與昭等講習舊聞,亦何所損?君特恐昭等道臣下姦慝,故不欲令入。如此之事,孤已自備知,不須昭等然後乃解也。’布皇恐陳謝,且言恐妨政事。吴主曰:‘政務學業,其流各異,不相妨也。’然吴主恐布疑懼,卒如布意,廢講業,不復使昭等入。

    臣按:賈誼有曰:‘帝入太學承師問道,則德智長而治道得。’董仲舒亦曰:‘彊勉學問則聞見博而智益明。’夫使人主德日長而智日明,此天下國家之福,而臣子之大願也。故忠臣之心惟欲其君之務學,傅説之告髙宗是也。姦臣之心惟恐其君之好學,張布之沮吴主是也。或見仇士良教其徒,毋使人主親近儒生,則以爲此術自士良始士良事見後,而不知三國之世已有如張布者矣。憸邪用心,不謀而合,大抵如此。若後之姦臣又有反其機而用之者,經幃雖設,而所引多巧佞之徒;儒臣雖接,而所陳多蔽蒙之説,與布異術而心則同。人主皆不可以不察也。

    晉侍中尚書令,車騎將軍賈充,自文帝時寵任用事。文帝,魏宰相司馬昭也。封晉王,後追諡爲帝。賈充爲昭弑魏帝髦以成晉簒。武帝爲太子,充頗有力,武帝,司馬昭之子,簒魏爲天子。故益有寵於帝。充爲人巧諂,與太尉荀顗,侍中荀朂,中書監馮紞相爲黨友,朝野惡之。泰始中,帝問侍中裴楷以方今得失。對曰:‘陛下受命,四海承風。所以未比德於堯舜者,但以賈充之徒尚在朝爾。宜引天下賢人共弘政道,不宜示人以私。’侍中任愷、庾純皆與充不協。充欲解其近職,乃薦愷忠貞,宜在東宫。帝以愷爲太子少傅,而侍中如故。會樹機能亂秦雍,帝以爲憂。愷曰:‘宜得威望重臣有智略者以鎮撫。’帝曰:‘誰可者?’愷因薦充,純亦稱之,遂以充都督秦、涼二州軍事。充將之任,公卿餞於夕陽亭。充私問計於荀朂,朂曰:‘是行辭之實難,獨有結婚太子,可不辭而留矣,朂請言之。’因謂馮紞曰:‘賈公遠去,吾輩失勢矣。太子婚尚未定,何不勸帝納賈公之女乎?’紞亦然之。初,帝將納衛瓘女,瓘,晉三公。爲太子妃。充妻郭槐賂楊后左右,使后説帝,求納其女。荀顗等皆稱充女絶美,且有才德,帝遂從之,留充復居舊任。

    臣按:賈充自司馬昭相魏時,昭,魏三公。充,昭之黨。輔成簒弑之事,在晉室則爲元功,其實天下之大賊也。用事日久,姦邪小人如荀朂輩朋而翼之,惟恐充一出外而失其所恃也。故秦、涼之行且赴鎮矣,而荀朂爲畫結婚之謀,且力稱充女之才德,於是充遂留而婚以成。帝嘗謂其五不可矣,見後后德篇。然内則楊后受郭槐之賂以主之,外則荀朂諸人更相從諛以助之,雖帝初心之明,至此亦眩惑不能自決矣。蓋姦臣用事未有不内結宫闈,外交羣小,而後能遂其所欲者。妃立而晉室之亂萌。先儒邵雍以爲禍在夕陽亭之一語,而不在石勒長嘯上東門之時,豈不然哉。

    賈充與任愷,皆爲帝所寵任。充欲專名勢而忌愷,乃薦愷爲吏部尚書,愷侍覲轉希。充因與荀朂等承間共譖之,愷因‘因’,嘉靖本作‘由’。是得罪,廢於家。

    臣按:小人之害君子,其情狀非一。當庸闇之主,則顯擠之,恭顯之於蕭望之是也。當材明之主則陰排之,賈充之於任愷是也。晉武雖未得爲賢君,然非庸闇者比。又愷亦爲帝寵任,而充欲傾之則亦難矣。故前稱其忠,正宜在東宫,是欲奪其侍中之職,使不得在左右也。計旣不行,又薦之爲吏部尚書,天官之任重矣,然職在銓衡,非若侍中之近密也。其計旣行,遂以事擠之而斥廢焉,其亦可謂巧也。已昔趙堯欲奪周昌御史大夫之位,則勸髙帝爲趙王如意擇貴彊相,而因薦昌。公孫洪嫉董仲舒,欲黜之,於外則言於武帝使爲膠西相。蓋髙帝、孝武皆明君也,而周昌、仲舒之賢亦見知於二帝,使二人誣之以罪而顯擠之,未必見從。惟其陽借薦譽之名而陰施排擯之術,故雖二帝之明,有弗察焉。此賈充之計所以得行於晉武也。

    梁武帝時,中領軍朱异文華敏給,曲營世譽,得幸於上。异善伺候人主意,爲阿諛用事三十年,廣納貨賂,欺罔視聽,遠近莫不忿疾。園宅玩好,飲膳聲色窮一時之盛。毎休暇‘暇’,原作‘下’,今據陳本、四庫本改。,車馬塡門。

    臣按:此梁史臣形容朱异之語也。文華敏給則人主悦之矣,曲營世譽則衆論悦之矣。又能伺候上意而爲阿諛,此恩寵之所以益固也。惟明主之觀人也,不以文華而以德行,不以虚譽而以功實。不以承迎己意爲善,而以規弼己過爲忠。如此則雖百朱异不能惑矣。夫入則睢盱於前,卑伏如鼠;出則横恣於外,貪噬如虎,此姦臣之常態也。故朱异旣以阿谀得幸於上,則以威福取賂於下矣。人主不察,但見柔而可喜,又豈知其情態之真也哉。

    太子侍讀徐摛見上,應對明敏,寵遇日隆。朱异不悦,乘間白上:‘摛年老,愛泉石,意在一郡自養。’上謂摛真欲之,遂出爲新安太守。

    臣按:婦欲顓其夫,故入宫者必見妬。臣欲顓其君,故入朝者必見嫉。使婦之用心如樛木、如螽斯,則不肻專其夫矣。臣之用心如秦誓之一个,臣其心休休然‘然’,四庫本作‘焉’。如有容,則不肻專其君矣。方是時,异以姦谀得幸於帝,惟恐才能之出己右者得進而分其寵。故雖區區一徐摛且不見容,而必以計去之。然其言曰:摛年老愛泉石,欲求一郡自養,使帝以异言而質之摛,則其姦罔立見矣。然异敢於爲此者,蓋揣帝之意惟己是信,必不加質問故也。後之姦臣顓國擅政,不欲人主他有親任者,大率以術去之。如异者,蓋其一也。

    東魏侯景與髙澄有隙,澄,髙歡之子,世專魏政。内不自安,據河南叛,請舉十三州内附。上召羣臣廷議,皆謂非宜。是歳正月乙卯,上夢中原牧守皆以地來降。旦,見朱异告之。异曰:‘此宇内混一之兆也。’及景使至,稱景定計以正月乙卯,上愈神之,然意猶未決。嘗獨言:‘我國家如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景地,詎是事宜,脫致紛紜,悔之何及。’朱异揣知上意,對曰:‘聖明御極,南北歸仰,正以事無機會,難達其心。今侯景分魏土之半以來,自非天誘其衷,人贊其謀,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納,恐絶後來之望。’上乃定議納景。東魏髙澄數遣書,求復通好,許正陽侯淵明還。淵明,宗室子,以戰敗陷魏。淵明亦遣人奉啓。上得啓流涕,與朝官議之,朱异又言:‘静寇息民,和實爲便。’司農卿傅岐曰:‘髙澄何事須和?必是設間。故命正陽遣使,欲令侯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圗禍亂,若許通好,正墮其計中。’异固執宜和,上亦厭用兵,乃從异言。景以金三百兩餉异,异受金不爲通啓,景於是始爲反計,鄱陽王範密以啓聞。上以邊事專委朱异,動静皆闗之异,以爲必無此理。自是範啓、异不復爲通。景反於夀陽,以誅异及少府朱驎,太子右衛率陸驗,制局監周石珍爲名。异等皆以姦佞蔽主弄權,爲時人所疾,故景託以興兵。及景濟江,圍臺城,朝野共尤朱异。异慚憤發疾卒,上痛惜之,特贈尚書右僕射。時太清三年正月也。三月城陷,五月武帝殂。簡文立,爲景所簒。

    臣按:朱异以善伺上意,爲阿諛,取寵倖,至謀國大事不論是非可否,亦惟上意是覘。侯景之降,納之非策也。异察帝意在於得中原之土,故勸而成之。正月乙卯之夢,帝嘗以語异,异旣爲諂語以媚帝矣,及景使之來,果云來降之謀訣於乙卯,蓋景‘景’,四庫本作‘异’。教之使言,以符合上意也。帝不察而神之,豈天奪其鑒,使懵焉若是邪。夫景之,叛魏,由其與髙澄有隙也。旣納景之降,則不當通澄之使,雖三尺之童‘之童’,四库本作‘童子’。猶能知之,而异復揣帝意在於得正陽之還,故又勸而成之。通澄之和是趣景之反也。异本儒生,豈蠢然無識者,其爲此也,特欲保富貴耳。用事三十年,廣納貨賂,田園第館,姬妾玩好甲於一時。惴惴焉唯恐其失,故一切惟主意是奉,而不暇爲國忠謀。梁武甘其佞,樂其詐,侯景之禍,朝野皆歸罪异,而帝獨不知之,方且哀憐於旣死之餘,而寵贈以非常之典。臨亂之君,各賢其臣,殆謂此邪!夫人君欲觀其臣之邪正,大畧有二道焉:謀議徇國不徇君,此正人也,反是則邪矣。處身徇義不徇利,此正人也,反是則邪矣。异爲大臣而導諛黷貨,兼有二罪,梁武一弗之察,其致禍亂也。宜哉!

    以上論憸邪罔上之情姦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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