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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衍義卷第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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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物致知之要二

    辨人材

    憸邪罔上之情讒臣

    宋寺人惠牆伊戾,爲太子内師,而無寵。惠濕其氏,伊戾名,太子名痤‘痤’,原誤作‘座’,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宋平公子。楚客聘于晉,過宋,太子請野享之享,楚客也。公使往使太子往,伊戾請從之,公曰:‘夫不惡女乎?夫謂太子也,女音汝。’對曰:‘小人之事,君子也惡之不敢遠,好之不敢近,敬以待命,敢有二心乎?臣請往也。至則坎‘坎’,原本、嘉靖本、陳本、四庫本皆作‘欿’,今據下文改。用牲,加書徵‘徵’下,原脱‘之’,今據四庫本補。之,詐作盟處,爲太子反證驗。而騁告公曰:‘太子將爲亂,既與楚客盟矣。’公曰:‘爲我子,又何求?’對曰:‘欲速言欲速得公位。’公使視之,則信有焉。問諸夫人與左師,夫人,平公夫人。左師,向戊,皆惡太子。則皆曰:‘固聞之。’公囚太子,乃縊而死。公徐聞其無罪也,乃烹伊戾。

    臣按:甚矣,宋平公之闇也。初,伊戾之請從太子以享客也,公固知太子之惡之矣。及設詐以陷太子,乃信之而不疑。夫坎‘坎’,陳本、四庫本作‘欿’,下同。牲加書,誰不能爲?平公聞之,逆折其姦而戮之,上也;徐究其妄而罪之,次也;乃遽用其言以囚太子,使不得自直而死。太子,君之貳也,而輕之若是可乎?後雖能烹讒者,亦無益矣。《詩》所謂‘君子不惠,不舒究之’。殆是之類與。

    宋寺人栁有寵有寵于平公,太子佐惡之痤既死,佐爲太子。華合比曰:‘我殺之。欲殺寺人栁以媚太子。’栁聞之,乃坎用牲埋書詐爲盟處,而告公曰:‘合比將納亡人之族,亡人,華臣也,前奔衛。既盟于北郭矣。’公使視之,有焉。遂逐華合比。

    臣按:坎牲埋書,伊戾以之誣太子痤矣,寺人栁又用之以誣華合比焉。使三尺童子嘗誤聽於前,猶必省悟於後,而平公又信之以逐合比,區區小數隨用輒驗,非爲讒者之工,乃聽者之不聰也。我朝仁宗時,元昊撓邊。邊臣有欲間其驍將者,乃陳牲酒於野,若聞其將之死而祭之者,祝辭具述交通之由而悼其不遂。元昊邏者至,則委而去之。是亦坎牲加書之類,其術至淺也,元昊黠虜‘虜’,四庫本作‘猾’。,且墮吾邊臣之計,疑其將而殺之。况平公乎?臣故併著之以明讒臣之譖、敵國之間,用智畧同,人主皆不可以弗察也。

    楚子之在蔡也,楚平王也,爲太子時往聘蔡。生太子建。及即位,使伍奢爲之師。伍奢,伍舉之子,伍員之父。費無極爲少師,無寵焉。欲譖諸王,曰:‘建可室矣。室,妻也。’王爲之聘於秦。無極與逆,勸王取之。逆,迎也。勸平王自娶秦女。楚夫人嬴氏至自秦。王自取之,故稱夫人。無極言于楚子曰:‘晉之伯也,邇于諸夏而楚僻陋,故弗能與争。若大城城父而寘太子焉,城父,邑名。以通北方,王収南方,是得天下也。’王説,從之。故太子建居于城父。明年,無極又言于楚子曰:‘建與伍奢將以方城之外叛。’王信之。問伍奢,對曰:‘君一過多矣,一過,納建妻。何信于讒?’王執伍奢,太子建奔宋。

    臣按:費無極以無寵之故而譖太子。其始則勸平王爲納室焉,既娶秦女矣,又勸王自納焉。父子之疑隙既開,又勸王大城城父而寘太子以通北方焉。此即驪姬、二五出申生居曲沃之故智也。父子之勢隔而情不通,且其居近北方,可以交通齊魯,於是以叛譖之,而併及伍奢焉。其摇之有漸,其發之有機。平王之心,往往以爲忠於己,而不知奪子之室曾鳥獸之不如。無罪殺子,又虎狼之弗若,皆無極實陷之也。伍奢既死,子員奔吴,卒啟異時入郢之禍,昭王出走,楚國幾亡。又無極實基之也。嗚呼!讒人之患,一至此哉。

    楚郤宛直而和,國人説之。鄢將師爲右領,右領,官名。與費無極比而惡之。謂二人相比附,而忌疾郤宛也。令尹子常賄而信讒,無極譖郤宛焉,謂子常曰:‘子惡欲飲子酒。子惡,郤宛字。’又謂子惡:‘令尹欲飲酒于子氏。’子惡曰:‘我賤人也,不足以辱令尹。令尹將必來,辱爲惠己甚,吾無以酬之,若何?’無極曰:‘令尹好甲兵,子出之吾擇焉擇取以進子常也。取五甲五兵曰寘諸門,令尹至,必觀之,而從以酬之。’及享‘享’,嘉靖本、陳本、四庫本作‘饗’。日,帷諸門左張帷陳甲兵其中。無極謂令尹曰:‘吾幾禍子,子惡將爲子不利言欲害令尹也。甲在門矣,子必無往。’令尹使視郤氏則有甲焉,不往,召鄢將師而告之,遂攻郤氏,且之。子惡自殺,盡滅郤氏之族黨,殺陽令終與其弟完及佗,令終,陽匄子。與晉陳及其子弟。晉陳,楚大夫,皆郤氏之黨。楚郤宛之難,國言未已。進胙者莫不謗令尹。進胙,國中祭祀也。謗,詛也。沈尹戌言于子常曰:‘沈尹戍,楚賢大夫。夫左尹郤宛與中廏尹陽令終莫知其罪而子殺之,以興謗毁‘毀’原作‘’,今從陳本、四庫本。至于今未止。夫無極,楚之讒人也。人莫不知喪太子建,殺連尹奢,連尹,官名,即伍奢也。屏王之耳目,使不聰明。屏,蔽也。不然,平王之温惠共儉有過成、莊?楚二先君。無不及者,所以不獲諸侯,邇無極也。邇,親近之也。今又殺三不辜以興大謗,幾及子矣。子而不圖,將焉用之?吴新有君光新立也,疆場日駭楚國,若有大事,子其危哉!知者除讒以自安也。今子愛讒以自危也,甚矣其惑也!’子常曰:‘是瓦之罪,瓦,子常名。敢不良圖?’九月,子常殺費無極與鄢將師,盡滅其族,以説于國,謗言乃止。

    臣按:費無極之陷郤宛也,豈不寃哉!郤宛未嘗欲飲子常,子常未嘗欲就郤氏以飲也。鑿空造端,締怨梯禍,既勸以甲兵。獻子常又從而讒之,帷兵在門,有實可驗,子常安得而不信諸?三族無罪而誅,由無極一言以陷之也!嗚呼,酷哉!善乎沈尹戌之言也曰:屏王之耳目,使不聰明。夫人君之耳目本自聰明,讒人翳之,於是耳不得聞天下之利害,目不得覩天下之是非,塊然孤立若聾瞽然。斯語也,豈獨爲無極哉!古今讒人之害,此一語足以蔽之矣。

    吴王闔閭以伍子胥之謀,西破彊楚,北威齊晉,南伐越人。後闔閭伐越,越迎擊,敗吴於姑蘇。闔閭死,子夫差立,習戰射,敗越于夫椒。越王勾踐乃以餘兵五千人棲會稽之上,使大夫種厚幣遺吴太宰嚭以請和,求委國爲臣,吴王將許之,伍子胥曰:‘越王爲人能辛苦能音耐,今王不滅,後必悔之。’吴王不聽,用太宰嚭計,與越平。其後吴王夫差興師北伐齊,子胥諫曰:‘吴之有越,腹心之疾也。王不先越而務齊,不亦謬乎!’吴王不聽,大敗齊師以歸,益疏子胥之謀。其後,吴王又將伐齊,越王勾踐乃率衆助吴,而重寶以獻遺太宰嚭。嚭既數受越賂,日夜爲言,而吴王信嚭之計。伍子胥諫:‘願釋齊而先越。’吴王不聽。太宰嚭因讒曰:‘子胥爲人,剛暴少恩,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爲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恥其計謀不用,常鞅鞅怨望,願王早圖之。’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賜子胥屬鏤之劍,曰:‘子以此死。’子胥仰天嘆曰:‘嗟乎!讒臣嚭爲亂矣!’告其舍人曰:‘而縣吾目於東門,以觀越之入吴也!’乃自剄。吴王怒,取子胥尸盛於鴟夷革囊也,浮之江。吴人憐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

    臣按:子胥,先王之謀臣,與國同體。故其諫夫差也,欲專意于越而後齊,金石之忠、蓍龜之智未有加焉者也。宰嚭身爲大臣,受越重賂,而反讒之。子胥之死曾未十年而越滅吴矣。觀嚭讒胥之辭一曰怨望、二曰怨望,夫爲人臣而怨其君,此必誅之罪也,故嚭以此中之。後之讒人欲陷大臣之忠直者,率祖此術。然則人臣有怨于其君,果可誅乎?曰:怨若一,而情不同。夫子之事親,雖勞不怨,臣之事君亦然。而大舜之有怨,慕《小雅》之有怨誹,何耶?盖勞不怨其常也。至于懷誠抱義而君親不之察,則或呼天以自愬曰:父母之不我愛,于我何哉?曰: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至《離騷》之作,亦自怨生,而存國安君之義,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斯怨也,祗所以爲忠且孝與?若子胥之怨有無固未可知,縦使有之,亦必爲憂國愛君而發。夫差以嚭之讒而遽誅之,宜其亡國也。後之讒臣,有以怨望誣君子者,其深察之。

    衞侯占夢嬖人,以能占夢見愛。求酒于太叔僖子,僖子,太叔遺。不得。與卜人比而告公曰:‘君有大臣在西南隅,弗去,懼害。託占夢而言。’乃逐太叔遺,遺奔晉。

    臣按:大臣,重任也;卜夢,賤工也。以大臣之重,而爲賤工者私求弗獲,假卜夢以傾之,足以知衞侯之不明也。其後漢孝武時丘子明之屬,以卜筮射蠱,因公行誅,恣意所傷‘傷’,陳本、四庫本作‘爲’。,以破族滅門‘破族滅門’,原脱‘族’,陳本、四庫本作‘破滅聞’,今據嘉靖本改。者不可勝數。近世亦有郭天信之流受賂,薦人至于卿相。盖其託卜筮也若出于無心,而不知其實有心也。嗚呼,戒哉!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公曰:‘將見孟子。’曰:‘何哉?君所爲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爲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孟子前喪父,後喪母。踰,過也。’公曰:‘諾。然臧倉之説也‘然臧倉之説也’,陳本、四庫本作‘然倉之説’。。’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爲不見孟軻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往見也。’曰:‘何哉君所謂踰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三鼎,士祭禮。五鼎,大夫祭禮。’曰:‘否。謂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謂踰也,貧富不同也。’

    臣按:小人之讒毁君子,必先探人主之意而爲説以眩惑之。魯平公之欲見孟子,以其有禮義也。臧倉覘知其意,乃以孟子後喪踰前喪毁之,謂其厚母薄父,於禮義爲有愆也。平公果惑其言不復往見,盖真以臧倉之毁爲然也,小人之能轉移主意‘主意’,陳本、四庫本作‘人主之意’。類如此。殊不知孟子之後喪踰前喪者,非於父母有所薄厚,由其貧富不同爾。夫喪禮稱家之有無,孟子前貧後富,故治喪之厚薄視其力焉,正所謂禮也,所謂義也,烏得謂之踰哉!樂正子之辨甚明,而終不能回平公之惑者,以臧倉之言先入故也。小人誣善之辭,豈不可畏也哉!

    鄒忌爲齊相,田忌爲將,不相悦。公孫閈齊人謂鄒忌曰:‘公何不爲王謀伐魏?勝則君之功也。戰不勝,田忌不進,無功,不進用也。戰而不死,曲橈而誅。曲橈,謂師不直前而敗。漢法:逗橈有誅。’鄒忌以爲然。乃説王使田忌伐魏,三戰三勝。鄒忌以告公孫閈,閈乃使人操十金卜于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戰三勝,聲威天下,欲爲大事,吉否?大事,謂反叛也。’卜者出,因令人捕卜者,驗其辭于王前,田忌遂走。

    臣按:公孫閈此謀可謂淺矣,豈有謀畔其君而卜于市者哉!威王明主也,儻田忌出而與辨,其事必直而鄒忌屈矣,何走之遽耶?夫讒巧多端,惟以理察之,則其誣可以坐照,不然未有不墮其欺者。

    秦使王翦攻趙,趙使李牧、司馬尚禦之,數破走秦軍。王翦惡之,乃多與趙王寵臣郭開等金,使爲反間,曰:‘李牧、司馬尚欲與秦反趙,以多取封於秦。’趙王疑之,使趙蔥與顔聚代將,殺牧廢尚。後五月,翦擊破趙,虜‘虜’,四庫本作‘擄’。王遷。

    臣按:郭開受秦金而讒李牧,卒以亡趙。盖由有讒邪嗜利之臣,然後敵間得行,兵法之所謂内間也。人主不察,鮮不墮其機者。

    屈平,楚之同姓也,爲楚懷王左徒。博聞彊記,明於治亂,嫺於辭令。嫺,音閑,習也。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争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爲憲令,屈原屬草藁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爲令,衆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非我莫能爲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

    臣按:楚懷王之於屈平,知其賢而任之矣。一聞上官大夫之讒,遽怒而疏之,何耶?人君之患莫大於與臣下争能,方王之使平草憲令也,意必假手於平而俟其成,以爲己出。上官大夫窺見此指,故讒之于王,謂平以此矜衆而伐功,是正觸王之所忌,也平之見疏也宜哉。大抵姦人之欲激怒其君者,必覘上意之所忌。屈平之見疏,由上官大夫以王之所忌而激之也。夫惟聖明之君,德度如天,媚之而不喜,激之而不怒者,其庶免于讒賊之害乎。

    漢武帝時,顔異以廉直至九卿,上與御史大夫張湯造白鹿皮幣,問異。異曰:‘今王侯朝賀以蒼璧,直數千。而其皮薦反四十萬,本末不相稱。’天子不悅。湯又與有隙,及人有告異以它議事,下湯治異與客語,客語初令下有不便者,異不應,微反唇湯奏當。異九卿,見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非,謂非毁時政也。論死。自是後有腹非之法比,比,則例也,言自是遂爲例也。而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矣。

    臣按:胡寅曰:腹誹之法,不亦異哉!自堯舜大聖猶以知人爲難,知人之道必自聽言始,是故敷奏以觀其言,明試以考其功,庶幾乎盡之。而大‘大’,原誤作‘太’,今據嘉靖本、四庫本改。姦似忠,大佞似信者,尚不得而知也。今乃探其心腹之隠而罪之,夫人心難測甚于知天,腹之所藏何從而驗?今指孝子曰爾欲悖父,指忠臣曰爾欲背君,指廉士曰爾欲穿窬,指義士曰爾欲爲盜賊,爾雖未言,未爲吾知爾之心也。然則凡所惡者孰不可殺耶?夫管、蔡將叛,周公不知。而張湯乃能隔皮肉骨血見人順逆之情,吁,亦異矣!孔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其于宰予曰:‘吾聽其言而觀其行。’雖心如明鏡,物無遁情,終不立逆探臆度之法,後之人臣,不幸有遭腹誹之讒者,明主其尚察之。

    漢武帝天漢末,天漢,年號也。趙人江充爲趙敬肅王客,得罪于太子丹,亡逃詣闕,告趙太子陰事,太子坐廢。上召充入見,奇之。與語政事,大悦。由是有寵,拜爲直指繡衣使者,使督察貴戚近臣踰侈者。充舉劾無所避,上以爲忠直,所言皆中意。嘗從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車馬行馳道中,充以屬吏。太子聞之,使人謝充,充不聽,遂白奏,上曰:‘人臣當如是矣!’大見信用,威震京師。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愛之衞后所生。及長,仁恕温謹,上嫌其才能少不類己。而所幸王夫人等皆生子,皇后、太子寵寖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每行幸,以後事付太子,有所平決,還白其最。最,凡目也。上亦無異,有時不省也。上用法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寛厚,多所平反。反,音翻。雖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悅。羣臣寛厚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邪臣多黨與,故太子譽少而毁多。上與諸子疏皇后,希得見。太子嘗謁皇后,移日乃出。黄門蘇文告上曰:太子與宫人戲。上益太子宫人,太子知之,心銜文。文與小黄門常融等常微伺太子,過失輒增加白之。上嘗小不平,使常融召太子,融言太子有喜色,上黙然。及太子至,上察其貌有泣涕處而佯語笑。上怪之,微問知其情,乃誅融。是時,方士及神巫多聚京師,率皆左道惑衆。女巫往來宫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輒埋木人祭祀之,因妬忌更相告訐。上怒,所殺宫人延及大臣,死者數百人。上心既疑,嘗晝寢,夢木人數千持杖‘杖’,原誤作‘仗’,今據陳本、四庫本改。欲擊上,上驚寤,因是體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江充自以與‘與’,原誤作‘兵’,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太子有隙,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爲太子所誅,因是爲姦,言上疾祟在巫蠱。於是上以充爲使者治巫蠱獄。使人入宫掘地求蠱。充云於太子宫得木人尤多,又有帛書不道,當奏聞。少傅石德懼并誅,因謂太子曰:‘巫與使者掘地得徵驗,不知巫置之耶,將實有也?無以自明,可矯以節収捕充等繫獄,窮治其姦計。且上疾在甘泉,皇后與家吏請問皆不報,上存亡未可知,而姦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耶?’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誅,不如歸謝,幸得無罪,將往之甘泉。’而江充持之甚急,太子計不知所出,遂從德計,収捕充等自臨斬之,使舍人持節白皇后,出武庫兵,發長樂宫衞卒。長安擾亂,言太子反。蘇文亡歸甘泉言狀,上曰:‘太子心懼,又忿充等,故有此變。’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進,歸報云太子反已成。欲斬臣,臣逃歸。上大怒,賜丞相璽書,曰:‘捕斬反者,自有賞罰。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太子引兵至長樂西闕下,逢丞相軍,合戰,太子兵敗,出云東至湖,匿泉鳩里。主人家發覺吏圍捕太子,太子入室,距户自經,皇孫二人并遇害。後吏民以巫蠱相告言者,案驗多不實。上頗知太子惶恐無他意。會髙寢郎田千秋上急變訟太子寃,上大感悟。召見千秋謂曰:‘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此髙廟神靈使教我。’立拜千秋爲大鴻臚,而族滅江充家。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宫,爲歸來望思之臺於湖,天下聞而寃之。

    臣按:戾園之禍由江充之讒是則然矣。而所以致江充之讒者,其失有四焉:方太子之生也,武帝甚愛之。迨其後也,後宫嬖幸多,王夫人等皆生子,皇后太子寵寖衰,於是用法大臣毁之,黄門小臣又毁之。其卒也,江充興巫蠱事陷之以死。大抵讒人之爲讒必先窺伺上意,上意所嚮,讒人亦嚮之,上意所背,讒人亦背之。惟帝之於太子,眷意先有所移,然後臣下從風而靡。其失一也。當蘇文之譖也,帝當考覈其實,有則太子譴,無則蘇文誅,二者必居一。於此顧乃泯焉不問,遽増太子宫人以媿之,是則浸潤之譖、膚受之愬行矣。自今小人爲讒者誰復忌憚?其失二也。太子無他職,問安視膳而已。父子之親,豈容一日不相接哉!自衞后之寵衰,太子希得進見,方常融之譖,猶能微察其情爲之誅融,盖父子之情未盡隔塞故也。其後帝幸甘泉而太子不從,家吏請問而帝不之報,父子之間乖隔至此,欲無讒間之入,得乎?其失三也。江充以告趙太子陰事而得幸,是其傾險有素,又嘗以太子家使車馬屬吏而白奏焉,是其仇憾有素。帝治巫蠱之獄,不屬之他人而屬之充,以傾險之人挾仇憾之意,則其致螫於太子必矣,而帝曾不之察,是假以斧斤而使之戕伐國本。其失四也。雖然四者其事爾,而本原實出於一心。帝惟其多欲也,故寵嬖盛而庶孽蕃,愛憎之意既形,儲副之位安得而定?惟其多惑也,故溺於方士巫覡之説,精神意慮久已昏亂,及年老氣憊,百邪乘之。于是妖言煽於外,妖夢感於内,巫蠱之事由此而起。使其以董仲舒正心之言銘諸盤杅,朝夕是戒,顧安有是哉!江充讒賊小人,其情無足論者。獨推原武帝之失,庶來者有所儆云。‘庶來者有所儆云’,陳本、四庫本作‘以儆來者云’。

    漢哀帝時,中山王箕子中山,國名。箕子,王名。有眚病妖病也,祖母馮太后馮太后,中山王母。漢制,諸侯王母、祖母亦稱太后。自養視,數爲禱祠解,解,猶人言賽謝也。上遣謁者張由將醫治之。謁者,官名。由素有狂易病,所謂病風喪心也。病發,怒去,西歸長安。尚書簿責由擅去狀,尚書,官名。責其何故擅去,令其書於簿也。由恐,因誣言中山太后祝詛上及傅太后。傅太后與馮太后並事元帝,追怨之。因是遣御史案驗,數十日無所得。更使中謁者治之,受傅太后指誣,奏云:‘祝詛謀殺上,立中山王。王乃飲藥自殺,宜鄉侯參等死者十七人。參,馮大后弟,中山王舅。張由以先告封侯。

    史臣班固曰:‘《詩》稱:抑抑威儀,惟德之隅。宜鄉侯參鞠躬履方,擇地而行,可謂淑人君子,然卒死於罪,不能自免,哀哉!讒邪交亂,貞良被害,自古而然。經曰:“心之憂矣‘矣’,原誤作‘之’,今據陳本、四庫本改。,涕既隕之。”馮參姊弟亦云悲矣。’

    臣按:張由祝詛之譖,特欲以自解其將命擅去之罪耳。使哀帝能遣外朝臣之知大體者訊之,則其誣立見矣。而傅太后乃以宿怨‘怨’,原作‘忌’,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諭意指以成其獄,使馮氏之門無罪而死者十七人,而誣告者乃有封侯之賞。是時漢祚垂亡,君德不競,而母后以私意殺諸侯王之祖母與外戚之賢者,未幾傅氏一門還自及焉。天有顯道,厥類惟彰,斯之謂矣。班固之言,至今讀之猶使人隕涕也。

    漢安帝時楊震爲太尉。時,乳母王聖緣恩放恣。聖女伯榮出入宫掖,傳通姦賂。中常侍樊豐等分威共權,屬託州郡,傾動大臣。又詐作詔書,調發司農錢榖,各起園宅、廬觀,役費無數。震數上疏切諫,帝不平之,而豐等皆側目憤怨。尋有河間男子趙騰詣闕上書,指陳得失。帝怒,収考詔獄。震復上書救之,帝不省,竟誅騰。豐等遂共譖震,云自趙騰死後,深用怨懟。帝遣使者収震印綬。豐等復譖之,詔遣還本郡。震行至城西,乃慷慨謂其諸子門人曰:‘吾蒙恩居上司。疾姦臣狡猾而不能誅,惡嬖女傾亂而不能禁,何面目復見日月?’因飲酖卒。

    臣按:樊豐之讒楊震曰怨懟,亦猶石顯之讒蕭望之曰怨望也。怨在心未形於事,未露於言,顯與豐曷從知之。亦何異張湯之譖顔異曰腹誹也?探腹心之隠而加人以曖昧之罪,非遇至明之主其誰能辨之。然則其果難辨歟‘歟’,四庫本作‘與’。?曰:特患人主無意耳。儻有意焉,何患其難辨?曰:爾之言彼曰怨望,以何事知之?爾之言彼曰怨懟,以何事知之?爲之有何迹?覩之有何人?則有無虚實亦可以坐判矣。猶聽訟焉,彼曲也以何事而見其曲,彼直也以何事而見其直?未有指心腹未形者而可以蔽其辭也。雖然,聽訟不若無訟,辨讒不若無讒。使爲人上者心正意誠,私邪不能蔽,公聽並觀,信任無所倚,則魑魅讋於震霆,雨雪消於見睍,雖有善爲讒者且不敢爲矣。此人主守約之方也。

    漢質帝即位,梁太后臨朝,委政宰輔,李固所言,固爲太尉。太后多從之。黄門宦官爲惡者,一皆斥遣。天下咸望治平,而梁冀深忌疾之。初,順帝時所除官多不以次,及固在事,免百餘人。此等既怨,又希望冀旨,共作飛章,誣奏曰:‘太尉李固,因公假私,依正行邪。山陵未成,違矯舊政。夫子罪莫大於累父,臣惡莫深於毁君。固之罪釁,事合誅辟。’書奏,冀以白太后,使下其書,太后不聽。冀等置毒以進,帝崩。固請立長君,冀不從。策免固,殺之。

    臣按:李固陪輔初政,斥惡黨,清濫官,正其宜也,而讒者乃以違矯舊政爲言。夫父之道有不待三年而改者,臣嘗論之於前矣。必曰斥惡黨、清濫官爲違矯舊政,則四凶在朝,堯未及去而舜去之,毋亦違堯之政耶?自梁冀之黨以是譖固,至我朝司馬光輔宣仁,更王安石等所剏新法,而熙豐小人亦以是譖光,其後紹述之論興,卒爲宗社之禍。吁,可‘可’下,四庫本衍一‘不’字。戒哉!

    以上論憸邪罔上之情一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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