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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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于王庭。

    文叔送来了布帛。

    “月儿:

    我回长安探望了外婆。外婆得知你一切安稳,心甚安慰。我已为外婆请来最好的大夫,确保外婆的病并无大痛,平和安渡余生。物有生住异灭,人有生老病死。你常说,月亮上的人希望地上的人快乐,外婆会和你父王母后一般会在月亮上守护你!而我,无论何时何地都牵挂着你。

    逸郎”

    过了良久,月桐轻抚隆起的腹部,缓缓地把布帛放入火盆。

    布帛化成了灰烬,字字句句却刻入了心头。

    ───

    月桐连续六夜把祁翰放在榻上与自己同睡。军臣来到时,他说一句,她就不冷不热回一句。他想靠近她哄几句,她就把祁翰抱到两人中间,军臣看着她身旁一个,腹中两个,软她不吃,硬他不敢用,只能无奈地悻悻离去。

    四日前军臣才接到刘莫寒的来信说要带世子来王庭看汗血马。四日后,刘莫寒竟然就到了。

    刘莫寒微笑道:“柏然急着想看汗血马,我就快马加鞭赶来,也让他体验一下赶路的滋味。”

    军臣把柏然抱入怀中:“看来表弟是着意要培养小世子。”

    “我就一个儿子,不培养他还能培养谁?”

    军臣摇头道:“你对女人再不上心,为了子嗣总要多纳几位妃妾。王庭中的公主臣女,朕任你挑。”

    “单于美意我心领了。过些时日再说吧!听闻太傅夫人病危,单于派了君左贤妃去长安看望。”

    军臣闷闷道:“月儿有了身子,怎经得起长途颠簸?她却死活要去,我不许,她就生闷气。六天了,对我冷冷冰冰的,我的心意她是一点也不领。”

    刘莫寒淡淡地笑了笑:“我待会去拜见阏氏,为单于说几句好话。她只是一时转不过弯,又太想念太傅夫人才会如此,单于不必太介怀。阏氏就是小孩子脾性,多哄几日就会好的。”

    月桐坐在院子里看着祁圆,祁翰蹒跚学步。两个孩子相差一个月,祁翰虽是小的,却明显比祁圆顽皮古怪。所有人暗地里都说祁翰模样像军臣,骨子里却像足了月桐。

    月桐看着两个孩子,对兰雅笑道:“一转眼他们就一岁了。”

    兰雅感叹道:“有时觉得日子怎么过得那么慢,每日每夜都像是在煎熬。但一看见他俩,突然惊觉日子怎么不经意地溜走了。”

    月桐轻握她的手:“雅姐姐,你再忍忍。法子是有了,等我腹中孩儿出世后,我会为你铺排。”

    “谢谢!”

    月桐轻叹:“如果不是因为我,小雪儿和芝姐姐就不会死,你可能早就离开王庭了。”

    “小雪儿和姐姐的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对姐姐而言,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刘莫寒带着柏然走到阏氏营帐前。靛蓝锦袍飘扬如风,像是可以拂平一切忧伤。

    月桐看见他时,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温润的俊脸依旧占据她的眼帘。没想到发信后才六日,他就从千里之外赶来了。

    泪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中晃荡。月桐悄悄别过脸,飞快地用手指把泪水擦拭。

    刘莫寒带着柏然走入院子。柏然恭敬地向月桐和兰雅作揖请安:“柏然向阏氏娘娘,右妃娘娘请安。”

    月桐强压下泪意,扬起一抹浅笑:“好精灵的孩子,果真是尽得侯爷真传。侯爷怎么有空前来?”

    刘莫寒掠见月桐眼眶的泛红,轻淡道:“下个月是柏然生辰,我答应带他来王庭看汗血马。”

    月桐轻抚柏然的头发:“你喜欢汗血马,对吗?娘娘以前也有一匹纯白色的汗血马,叫疾风。你过生辰,我让单于送一匹给你作贺礼,好不好?”

    柏然笑逐颜开,却不敢直说好,偷偷地看了看刘莫寒的脸色。

    刘莫寒淡然道:“汗血马太珍贵,他还小,等大些再说吧!”

    柏然一脸失望,却不敢吭声,闷闷地站在一旁,小嘴嘟得老高。

    月桐轻笑:“娘娘五岁时就有了第一匹汗血马,柏然多大了?”

    柏然双目一瞪,有些忿忿道:“我快六岁了。”

    月桐扬扬眉:“哦!那也不小了。不如这样,如果你能照顾好那两个小弟弟,就证明你是个小大人。小大人骑汗血马,天经地义。”

    柏然双眼发亮,期盼地看着刘莫寒。刘莫寒点点头,柏然急步跑去祁圆祁翰身边,兰雅也借机走去相陪。

    “在为太傅夫人的事伤心吗?蝶君前去长安,也算是代你尽孝。”

    月桐悠悠道:“如果我没身怀有孕,单于会让我回去吗?长安,像是个我永远不能再踏足之地。”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是想念人,还是想念地?”刘莫寒意有所指地道:“别太伤心了。伤心唤不回要离去的人,反倒会伤了腹中孩儿。不能见上最后一面是很遗憾,可世上又有多少事可以真正圆满。太傅夫人最渴望的不是见你一面,而是你真的可以放下郁结,和乐安宁地生活下去。”

    月桐呆愣地看着他,他的话如清和的泉水,轻柔地洗刷她心中浓稠的黯墨。

    沉默了许久,月桐幽远地道:“我明白!”三个字,干净,透彻,如清流洗涤过的心。

    “你明白就好。”刘莫寒深邃地微笑。

    “给你写信时,心里堵得慌。害你这么急着赶来。”月桐看了看他,轻轻一笑:“下次我会加上两个字:不急。”

    她一抹盎然的笑容挂在泪意未退的脸上,颦中带笑,似嗔还喜。奔走千里,红颜一笑,竟似把一颗心抛入最甘醇的美酒中,酥醉,酣畅。

    “你之前大病一场,元气未全恢复,怀的又是双生儿,更要小心护住自己。有什么事别闷在心理。反正我只是个闲侯爷,来王庭一趟不是什么难事。”

    月桐淡淡一笑:“小时候在月氏王宫,所有人都说我是一根直肠子,什么话都装不住。慢慢地,开始明白,真言不仅会伤人,有时更会害人。无能为力的事,把它笼在雾里,不刺破,不掀开,还能自欺欺人一番。若什么事都清楚明白,身上的伤痛无处可藏,只会更噬心地痛。侯爷,你说,对吗?”

    浓重的无力感从心底窜出,刘莫寒的脸色渐渐浮起了怅然的冷清。

    月桐看向院子另一边在与祁圆祁翰一起玩耍的柏然:“别对他太严苛。孩童时本就该真心真性,胡闹尽情。若这么小就要他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长大了,他的真心或许连自己都看不清。”

    刘莫寒看着柏然酣然的笑颜,默然点头:“我明白。”

    月桐晲了他一眼:“你明白就好!”

    刘莫寒愣了愣,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轻笑而起。

    ---

    次日,长安来的飞鸽带来了意料中的坏消息:太傅夫人病逝。

    军臣摇头叹道:“虽是意料中事,月儿知道后又不知要伤心多久。”

    刘莫寒道:“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缓一缓阏氏的悲痛。请单于先封锁太傅夫人病逝的消息,我把东西准备妥当再告诉阏氏。”

    过了一日,军臣陪月桐一起用过午膳后,军臣紧握月桐的手,轻柔地道:“月儿,长安来了消息。”

    月桐身子猛地一震,泪水立即浮出眼眶。

    “外婆见到蝶君,知道你一切安好,很安详地走了。”

    泪水淅淅沥沥地如雷雨般洒下,军臣把她搂入怀中,轻拍她的背,任她在怀里痛哭。

    军臣柔声道:“你有什么话想对外婆讲,写下来,我们一起送上天去给外婆看。”

    月桐泪眼肿得像桃子,在军臣半扶半抱下,走出寝帐。营地外铺满了一只只由白色的缎子做成的风筝。

    “这里有九十九只风筝,你把要说的话写在风筝上,让风筝送到天上给外婆。”

    纵然月桐哭得肝肠寸断,看见这片风筝,悲凉的心头禁不住泛起丝丝暖意。

    月桐拿起笔,坐在木椅上,看着木桌上的白缎风筝,千言万语,竟无从下笔。静默了半晌,下笔写下:

    “圆圆的月儿挂天垂,闪闪的星儿相随。地上的人儿思量谁,望着月儿默默垂泪。

    啊~~~~~~~~~~云儿飘啊风儿飞,把牵念送入你心扉。

    地上的人儿在天涯,何处是思念的家?月儿照遍千山万川,点亮张张憔悴的脸。

    啊~~~~~~~~~~不怕天黑不怕雨雷,让月儿陪你入梦寐。

    飞越千山跨越万水,哦!月儿与你成双对!”

    写完了一只,再写下一只。

    军臣看不懂汉字,但密密麻麻这么多字,若真要写在九十九只风筝上,岂不是累坏了。当下想叫了懂汉字人仆人,侍女一起写。

    刘莫寒劝阻道:“单于,让阏氏写吧!把想说的话写完了,该流的泪流干了,阏氏的心痛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月桐由午时写至垂暮,写了二十只风筝,兴许是累了,夜里竟睡得安稳。翌日拂晓时分,又开始在院子里写。

    “月儿谣”的琴音袅袅飘扬而至,温和婉转,如清风细雨,抚慰泣血的心。

    月桐舒心地吁了口气,仰望碧空中飘荡的轻云,心中的悲痛竟似慢慢随浮云飘扬而去。

    写了三日,九十九只风筝终于全部写完。军臣亲手放飞了第一只风筝,侍卫陆续把余下的风筝放入天幕,如九十九朵白云随风飘摇。

    月桐拿起匕首,把风筝线一根根割断,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穿越白云,把无尽的思念送到天际。

    军臣轻搂她入怀:“月儿,别太伤心了。外婆会看到你的心意。”

    月桐枕靠在他肩膀上,泪眼凄凄。

    军臣在她耳畔柔声低语:“你写了三天字,累了吧,去泡个澡,我帮你揉揉肩。”

    月桐点点头,随军臣入了帐。

    ---

    月桐要军臣找来了一只汗血幼驹送给柏然。柏然第一次骑上汗血马,既兴奋又紧张。到底是聪慧的孩子,学了一天,就可以慢步策骑。

    “柏然的眼睛最像侯爷。明亮清彻,像能看透人心一样。做事沉着冷静,不惊不诈,尽是侯爷的风范。”

    刘莫寒微笑道:“阏氏过奖了。”

    “谢谢侯爷的九十九只风筝。”

    “只要阏氏的心痛随风筝一起飞走,那一切就值得了。”

    月桐轻叹:“侯爷的礼怎么总是留不住?冰雕,太阳一出就化了。长寿面,长寿包,几下子就吃光了。风筝,转眼就飞走了。”

    刘莫寒悠悠道:“能记在心里的礼才是最好的礼,至少阏氏记下了。”

    月桐看了看刘莫寒的腰封:“怎么没见侯爷带香囊?不喜欢茉莉花香?”

    刘莫寒暖暖微笑:“珍而重之。”

    “侯爷把香囊给我,我去换上新鲜的干花。冬日时,梅花开后,侯爷可以用梅花做干花。送些给我,可好?”

    刘莫寒从怀中暗袋中拿出香囊,香囊依旧轻透出淡淡幽幽的茉莉花香:“好!恐怕阏氏又会说是留不住的礼。花香,稍纵即逝。”

    月桐接过香囊时,手指借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掌心。一阵酥麻如闪电般击入他心底深处。刘莫寒猛地把月桐的手和香囊拢入掌心。目光似网,网住了欲-念与压抑。

    月桐的身子猛然震抖。她没想过如此轻微的撩拨竟会掀起轩然大波。

    庐帐的阴影下遮掩两人相缠的手。刘莫寒的眼波紧锁住月桐的视线,深邃,尖锐,阙疑。

    月桐微微垂首,避开刘莫寒直击人心的目光。

    过了半晌,刘莫寒的手松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颤栗“你想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月桐抬起头,身子微颤:“不管为了什么,你来了,我很开心!”

    你来了,孩子的命就交给你!

    四目交集,织成的网不知是带来救赎,还是让人沦陷。

    ───

    月桐打开香囊,把旧的香花倒出,换上新的香花。弄好后,叫来了福叔,让他把香囊送去给刘莫寒。

    福叔接过香囊,踌躇了片刻:“娘娘,有些话从老奴口中说出来是僭越了。但老奴为了娘娘,为了侯爷,不得不说。”

    月桐看着他:“福叔但说无防。”

    “老奴是自小看着侯爷长大的。侯爷打小就冷静沉着,思虑周全。只是‘情’一字真是他的软肋。侯爷与栗姬,两人青梅竹马,自小就订了亲。七年前,太子刘启在一次宫宴中见到栗姬后,惊为天人,向栗大人提亲。栗大人明言侯爷与栗姬已有婚约,本是不愿悔婚,没想到栗姬见了太子后竟然把与侯爷的情意全抛到脑后,着意要栗大人应了太子的提亲。太子的正妃薄妃姿色平庸,而且无子,栗姬国色天香,想来是一心想把薄妃推倒,将来太子登基,她便可成为皇后。侯爷因为此事大受打击,大病一场。病好后便应了王爷安排的婚事,娶了一位正妃和一位侧妃。正妃怀孕后,侯爷便很少留在侯府。”

    月桐怔怔失神:“原来侯爷的意中人竟然是太子的栗姬。”

    福叔深叹道:“此时,恐怕不是了。栗姬爱听侯爷抚琴,但自从七年前栗姬离开后,侯爷就不再弹奏。如今,侯爷竟然重新抚琴……”

    月桐双眸震动,脸庞浮出揪心的怅然。

    “侯爷是重情之人,因而绝不轻易动情。不动情则已,若对错的人动了情,那可就万劫不复。”他看着手中的香囊,“娘娘的心意对侯爷而言可谓饮鸩止渴。”

    “福叔的意思我明白。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月桐暗地苦叹。

    利用,利用单于的宠爱,利用他的心。

    福叔无奈地摇摇头,行礼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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