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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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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蛋挑着扁担颤颤悠悠,一头是食盒,一头是蒸笼,两边的重量不太一样,挑起来有些别扭。为了不使师父看出自己的别扭,毛蛋胳膊上暗暗使劲,肩膀上交替来发力,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师父边走边低声聊着天。

    “师父,这么多菜,那个人能吃完不?”

    “一样来几筷子,图个嘴广……”

    “那这花馍是不是蒸的有点多?他吃不完剩下的,估计没人吃,只能扔了。”

    “没人吃我吃。咋的,是馍里有砒霜?”

    “师父,你说,到时候给那人定个啥罪名?”

    魏长兴抱着一坛子丰乐桥酒,看了毛蛋一眼,没说话,继续走路。

    “我是说,把人处死,总得有个罪名吧,公堂上都是这么弄的。总不能定个‘杀狗罪’,让人给狗抵命吧?”

    “你小子媳妇还没娶,力气咋还短了呢?挑个挑子,瞧把你气喘的,不行我来挑。”魏长兴故意岔开了话题,有些话,他不想明说,也不方便明说,免得让毛蛋心里觉得别扭:卢家杀个人,还需要定哪门子罪名?一颗子弹,一个坑,了事。万一有脑袋不开窍的人,告到官家去,卢老爷写个帖子,请县上办案的人,来卢家吃个饭,送客的时候,再塞点响货啥的,哪怕天大的事儿,也一准了了。在乐州,这种脑袋不开窍的人,以前有,现在越来越少了!可叹毛蛋这娃,做起菜来挺机灵,一点就通,怎么想起事儿来,就成了榆木脑壳了?唉……

    两位在西内院把守站岗的家丁,耐不住这火辣辣的太阳,蹲在门楼下不足一尺宽的阴凉地儿里,百无聊赖。听见脚步声,赶忙站起身来,站得端端正正。

    魏长兴和毛蛋刚转过墙角,其中一位家丁,连忙冲着魏长兴微微欠身,“哟,魏头,你来啦……”魏长兴将酒坛子单手抱着,腰杆挺直,笑着应到:“大头,二虎,辛苦了哈!”那位叫大头的家丁,赶忙回应“魏头辛苦”,另一位二虎,则引领魏长兴和毛蛋朝里走去,边走边从屁股上摸出了房门钥匙。

    房门打开,屋内光线极暗,三束阳光穿射进来,浮尘在光柱里幽幽暗动着。陈叫山枕着一个破筛子,头朝里睡着,光柱射到他絮絮条条的裤腿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一骨碌坐起,用袖子搭着眼,打量着来人。

    魏长兴登时一怔:这不是昨天那位拿着筒瓦吃粥的后生么?

    陈叫山看着魏长兴,也立时一愣:这不是那位站在石牌楼下,拿着大铁勺分粥的胖老汉吗?嘴唇厚实,肚子滚圆,不是他还能是谁……

    毛蛋眼尖,一下便看出师父和这位杀狗好汉认识,没准两人还有交情呢!将挑子放下后,毛蛋故意将扁担横着一转,假意是要将扁担靠在墙边的一辆破风车上,扁担头却从二虎的鼻尖上,差着半寸,绕了过去。二虎身子朝后一仰,躲过了,见毛蛋将扁担靠好后,揭开食盒的盖子,准备朝外取菜,便说了句“魏头,你们忙着”,退身出去了。

    陈叫山和魏长兴两相对望,就那么站着,两人都没一句话。毛蛋一琢磨:兴许这位好汉是忌惮我的存在呢,所以不便讲话,嗯,我应该先将身份表明了。于是,对魏长兴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师父,这菜还热乎哩……”

    毛蛋将所有菜都摆到了一个旧板柜上,又将蒸笼里的花馍,连着蒸布一下拎出来,摊在菜中间,顺脚一勾,将一个破木斗挪过来,弯下腰,吹吹木斗上的灰,将木斗朝陈叫山站的地方推了过去,示意这木斗可以当凳子坐。

    毛蛋见师父和这位好汉都一句话不说,自己也不好插嘴说什么,便从师父怀里接过酒坛子,一下下地抠着坛口上的封泥。酒坛启开了,毛蛋从食盒里取碗,忽然间一顿:是取一个碗呢?还是两个,三个?

    魏长兴伸手抓过来两个碗,分列两处,抱起坛子,将两个碗倒满酒,端起一碗,朝陈叫山跟前一呈,“来,后生,喝一碗!”

    陈叫山接过酒碗,眼帘垂下,看着酒影里自己的模样,举碗,仰头,抬肘,“咕咚咕咚”两声,一大碗酒顷刻喝光,以袖子抹了下嘴巴,伸手抓过一个花馍,一下塞进嘴里,将腮帮撑得滚圆无比……

    魏长兴看着陈叫山狼吞虎咽的吃相,想起昨天在石牌楼下放粥,初遇这位后生时,自己说的那句——“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鼻子便有些发酸:饱,这下是彻底吃饱了,再也不用担心饿了,永远也不会再饿了……

    魏长兴抱过坛子,为陈叫山又倒满一碗,自己则抓起另一碗,大口大口地朝嘴里倒酒,喝得胸前湿了一大片。

    毛蛋轻轻地扯了一下魏长兴的衣角,他知道师父的胃不好,喝这般猛,容易呛着胃。魏长兴将酒碗放下,却对毛蛋说,“走吧……”

    待二虎回来锁好了房门,魏长兴将手搭在二虎肩上,问:“啥时候我们来拾掇东西?”二虎不是瓜娃,一听就明白这话是问陈叫山具体啥时候上路,便回到:“老爷说是明儿丑时。”

    毛蛋跟在魏长兴后面,慢腾腾地走着,忽然见师父捂着嘴巴,一拐身朝茅房跑去,赶忙跟了过去。

    魏长兴蹲在茅房里,哇哇吐了半天,却啥也没吐出来,毛蛋便为师父不停地抚敲着脊背。魏长兴站起来,踮着脚尖,朝茅房外四下探看了一圈,又蹲了下来,对毛蛋说,“毛蛋,你去趟藏经寺,把夫人请回来。只有夫人回来,这后生才有救……”

    毛蛋一听这位杀狗好汉有救,心里一喜,转瞬又面露难色,“卢家这么多人,夫人都未必认识我,我……”

    “哎呀,我说你这榆木脑壳啊,得用板斧开哩!你和杏儿认识不?杏儿和禾巧认识不?”

    杏儿是卢家布衣房的丫鬟,禾巧是夫人卢严氏的贴身丫鬟,两人是一个村出来的,亲如姐妹!去年元宵节,卢家前院办赏灯猜谜会,毛蛋感觉一个灯谜好似自己以前见过,便成竹在胸地去揭谜条,岂料胳膊刚伸到谜条前,杏儿却一把将谜条抢了过去。毛蛋不服气,说杏儿揭了也是白揭,肯定猜错,领不了赏钱。杏儿急了,便问毛蛋猜的是啥,毛蛋偏不说,认为杏儿是故意套他的谜底哩。后来,禾巧走了过来,问明情况,分别悄悄听了毛蛋和杏儿的谜底,两人还真猜的不一样。于是,毛蛋和杏儿打赌,结果,倒是毛蛋猜错了。杏儿趾高气昂地问毛蛋,“赌输了,你赔个啥?”毛蛋说赔一朵白莲花,杏儿和禾巧都笑了起来,说正月十五哩,哪儿来的白莲花?毛蛋便让杏儿和禾巧在前院稍等,风风火火跑到厨房,三下五除二,用萝卜刻出了一朵以假乱真的白莲花……

    自这以后,杏儿没事儿总往厨房里跑,毛蛋呢,衣服老是破,三天两头地跑到布衣房,找杏儿补衣服……

    “师父,那位杀狗好汉,跟你……认识?”毛蛋贴着魏长兴耳朵悄悄问。魏长兴摇摇头说不认识。“那咱为啥救他?”毛蛋又问。

    魏长兴抠下茅房土墙上的一块土疙瘩,捏在手里,揉了揉,然后突然给毛蛋来了个“爆敲栗子”,生气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道理赁简单,还问啥?”

    毛蛋去布衣房找杏儿时,布衣房的院坝里,晒着红红绿绿的被面,杏儿拿着一根竹棍儿,在这被面上敲一阵,在那被面上打一下,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搭在青碎花衫子上,随着她身体的抖动,一长一短地跳,辫梢上的绳结,就像只欢快的红蜻蜓。

    毛蛋蹲在墙角,学了几声布谷鸟叫,见杏儿毫无反应,便拣了块小石子,朝杏儿脚下扔去。杏儿转过头来,见是毛蛋,脸一沉,“你是谁啊?我这儿正忙着哩……”毛蛋一脸堆着笑,四下看了看,几步跑过来,一把将杏儿的手捏住了。杏儿甩了两甩,没甩掉,毛乎闪闪的眼睛,狠瞪着毛蛋,“这是肉长的,不是菜刀把,冷劲赁大,要捏死人啊?”

    “杏儿,别生气了。这阵子,我师父放粥去了,厨房里破事儿多得很,忙不过来哩!所以……所以就……”

    杏儿趁着毛蛋的手稍一松劲,一把将手抽离,“那今儿就空了?不忙了?”

    毛蛋想凑到杏儿耳边说话,头刚凑过去,杏儿甩手一打,“又吃蒜了,真难闻!”毛蛋尴尬地摸摸脑门,压低嗓门说,“这回找你有天大的事儿哩……”

    杏儿听了毛蛋一番细说,眉皱着,眼珠子左右转动,“按说这事儿……夫人一说话,肯定能成。听禾巧说,夫人现在顿顿吃斋,天天念经啊烧香啊,一天到晚,手上那珠子数个不停,最听不得这杀啊死啊的……”说到这儿,她睫毛一低,复有挑起,盯着毛蛋的眼睛,“可这事儿要是让大少爷知道了,那咱以后日子难过哩!再说,夫人这几天在藏经寺祈雨,要她专门回来一趟,咱咋说呢?“

    毛蛋顾不得那么多,便说:“我跟你去藏经寺,你跟禾巧说,禾巧再跟夫人说。禾巧最聪明,嘴巴又最会说,一准能成!”

    藏经寺在乐州城西十二里处,倒不算远,但为了抢时间,毛蛋和杏儿从卢府后门出来后,魏长兴却早将一辆马车,准备停当,只待出发。

    毛蛋平时常驾马车出外采买,驾车技术十分熟练,扶着杏儿在车厢里坐稳后,将车帘放下,只用鞭头,在马屁股上端端那么一捅,喊了声“嗨嗨……驾——”枣红马便立刻扬蹄飞奔,直去藏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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