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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白首婚约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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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宅。

    纤细苍白的手指探在空气里,帘缎挑开,一席绯红轻纱踱步出銮。

    车銮驾上,殷心雨俯视而下,眼眸冷冽绝决,仿佛全身拢着一层冰川,千年不化。

    江南首富沈荃富从朱红的敞门内跑来,拖着肥胖的身躯颤颤巍巍,由于跑得急,身体又重,脚下一不留神,差一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倒是沈夫人眼疾,赶紧托手搀扶。

    殷心雨捏住方秋蓉的手背踏车阶而下。两边,伏拜一地的家丁侍女,俱是心惊胆战,嘴里不敢大声呼吸,额角贴在地面,动亦不敢乱动。

    “行,行主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望行主海涵。”说罢,沈荃富躬身一屈,便要跪拜。

    方秋蓉伸手一托,托在沈荃富的手腕,脚下一提,抵住他的膝盖,截下他这一拜,嘴里冷笑:“哎,沈老爷如此大礼,我家行主心领了,至于这往后的跪拜相迎,沈老爷,您就免了吧。”斜眼打量这具发在福的身躯,心底暗哂,语气不禁染起几丝讥讽之意。

    “哎,哎,多谢行主体恤,老朽感激不尽。”沈荃富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寒暄道。

    殷心雨眉头微蹙,目光盯住这具短小肥溜的胖子,嘴角勾一抹隐约的嘲笑:沈晓松无论品行样貌,皆是人中之龙,沈荃富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实属难得。

    再瞟一眼那躯肥溜之侧的沈夫人,一袭朴素,挽一髻在后,一根家常的檀木钗插在发缝,手中轻捻佛珠静立,眼眸眨着平和淡泊,嘴角似笑非笑,竟是一副不卑不亢之姿。

    方秋蓉对这位沈夫人亦是肃然起敬,嘴里恭敬道:“劳烦到沈夫人相迎,实乃我家行主之幸。”抬眼望去,这位一袭淡雅的装束,却掩不住超然的气质与风韵,脸上干净清爽,想来年轻时候不失为一位绝美之色。

    沈夫人嘴角轻轻一划,淡淡点颔,噙一丝微笑。

    沈荃富躬着身子作揖,嘴里念叨:“不劳烦不劳烦,我等份内之事,行主,堂内请——”

    沈家宅大堂

    殷心雨端坐于大殿之上,睑容肃色,神情宛若冰霜,眉宇间透着一股冷煞,令人不寒而栗。方秋蓉站在其后,瞟一眼堂上这群佝偻的身影,俱是战战兢兢,不禁眼眸一眯,极是冷笑。梁爽挨着方秋蓉的肩膀静立,眼帘微垂,仿若隐没人一般,动也未动。沈荃富夫妇列坐于堂下左侧茶座。

    几位小厮端上糕点,丫环斟上茶水,动作细碎,连呼吸都屏得仔细。待一切妥当安置,便小心翼翼地退在两旁躬身驻立,悄然伺候。

    尽是沉默。

    偌大的殿堂,寂。

    沈荃富咽咽干涸的喉咙,偷眼瞧去,只见上座那一席绯红仿若一川冰封,不动,不语。不禁粗眉一蹙,心里揣着这死寂一般的气氛,很是惶恐。他摸索着想找些话茬打破这尴尬的光景,却又生怕哪一句未捋顺,撞到这位冷漠如瞎的女魔头的剑尖上,反丢了身家性命。

    逐渐,那张泛着油光的额角渗出细粒汗珠,顺着鬓发缓缓滑落。沈荃富眼珠咕噜转溜了一圈,嘴巴张了张,却始终未能发出一丝声响,如此翕合几回,终是埋头于胸。

    他想,纵然沉默尴尬,终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灾劫,此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沈夫人倒是一脸平和,微眯着凤眼,手中轻轻捻着佛珠,嘴角噙着仁慈,似笑非笑。

    蓦然,殷心雨眉眼一挑:五丈开外正有人踏步而来。当下偏转头朝大殿正门望去,却瞥见身侧拿壶倒茶的丫环浑身一颤,手一抖,尽将茶水溢在桌案。

    “扑咚”一声,丫环伏跪在地,浑身颤栗,地板磕得响响清脆,那张娇小的脸骇得惨白:“行主,行主饶命,行主开恩,行主饶命……”

    沈荃富汗如雨下,眼底闪着惊恐,指着地上磕头磕得跟鸡啄米似的丫环叫:“你,你不要命了,敢,敢怠慢了行主。”

    方秋蓉冷冷一喝:“沈老爷,敢情,这沈家宅上下都拿我等当阎王了……行主,赶明儿写了生死薄,我来勾勾。”

    殷心雨脸上浮起一道哂笑:“你若爱勾,无妨。”

    听罢,沈荃富好不容易站起的肥溜身体一颤,差一点又跌回座上,讪讪道:“哪,哪里,行主跟方姑娘,说笑了,说笑了……嘿、嘿。”嘴角想勾一道笑,奈何尽抽搐。

    方秋蓉眼眸一仰,鼻吼哼一声道:“都退下吧,有我在,我家行主不消任何人伺候。”

    “还、还不快退下。”沈荃富冲地上跪伏的小厮丫环叫道,袖手一挥,“都退下。”

    众人一听,如临大赦一般,立即躬着身齐溜溜退出大殿,从两边偏门离去。终于在殷心雨的视线之外,丫环小厮俱松了一口气,抬手抚抚额,相视一眼:可算离了那地狱。

    方秋蓉重新沏杯茶奉在一旁,殷心雨托着茶盘,右手捏着茶盖,轻轻抚了几抚,袅袅热气染上她的眼睫,熏得迷离,看不出她此刻的心情是好是坏。沈荃富吞了吞口水,发觉有点干燥,也跟着效仿殷心雨提茶喝几口,奈何饮得快极,烫得舌头发麻,却又不敢大叫,赶紧闭上嘴,把声音尽数闷回,直逼得眼泪汪汪。

    殷心雨饮罢,搁置茶杯,蓦然,眉头一挑:有人来。偏转头拿眼瞧去,只见大廊之处,倏然窜进一抹人影,伴随着轻快地声音,

    “心雨——”

    却是沈晓松飞奔而至,步履轻捷,脸上溢着如和煦的笑容,宛如阳光的温暖。

    彼时,他正在院内看书,忽听得侍女来报,说是天涧行行主驾到,正在大殿候着。初初以为又是这群丫头打趣他的玩闹,待瞧见她们脸上的惶恐,不似先前的假装,便信了九分。当下心底一喜,顺势抛去手中书卷,折向向大殿方向走去。

    步至长廊,心下思索着殷心雨的模样,不禁脚下生风,飞奔起来,直直往大殿门槛跨进,一眼便望见上座之上,一袭绯色轻纱的女子。

    殷心雨起身迎上几步,任由沈晓松拉过她的手握住,那张冰冷的脸庞似乎受到感染,竟也难得地泛起一丝温和的笑。

    沈荃富却是吓了一跳,却又不敢大声喧哗,只得低沉喝斥:“晓松,不得对行主无礼。”语气中夹着一丝惊惧。他在殷心雨起身的瞬间也眼着急急站起,只是身躯太过肥胖,起得猛了,有点踉跄。眼瞅着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正拉住女魔头的手,立刻惊去了半条老命,直直地盯着那双执在一起的手,一眨不眨,生怕下一秒自己的儿子便命丧黄泉。

    殷心雨一眼扫过沈夫人,眼中带着敬意,再瞄一眼沈荃富,眼色复又冷漠,脸上的温和也随之消逝,只听得她语气淡淡地述说道:“沈夫人,沈荃富,此次前来,是想能知二位,我与沈晓松的婚礼,将择日举行……二位,可是有异议!”

    沈荃富恭着手立在座旁,一副狗腿样地附和,嘴里“哎,哎”地应着,忽听得完婚之事,讶得忘了女魔头的杀气,抬头正想说几句,却碰上那对凛冽的眼眸,如刃一般闪着冰寒与死亡的气息,懵然间眼瞳一紧,立刻垂下头咽几口口水,再不敢有丝毫怨言。

    沈荃富垂下头,眼珠子咕噜转溜,那颗泛着油腻的脑袋虽滑稽,却也掩下了他的灵光。从来他就是个商人,无商不奸,无商不为利。沈家素不与江湖往来,但自七年前沈晓松任性地闯了一回武林,便沾下了不少闲隙。这些年仗着与天涧行的婚约,邪魔妖道不敢擅打沈家宅的主意,正道上又有侄女花翎——武林盟主夫人做靠山,另有自己在其间的斡旋手段,倒是十分的相安。

    现在,若婚事一旦定下,恐怕沈家从此便划作邪教一徒啰。

    此刻听得殷心雨询问有何异议,语气里毫无请示商量之意,根本就是直接宣告。心里一肚子的不愿,奈何强权之下,难有双全,嘴里唯有讪讪地允诺:“哎哎,一切但凭行主吩咐,我等誓死效忠……”

    殷心雨哂笑:“不必了,沈荃富,你非我辈中人,不需你效忠,也不需你赌誓。你知道了即可。”

    “哎。”沈荃富心底暗暗叫苦。这天涧行,从来无礼节,果真如传说。都快成自己儿媳妇了,还一口一个沈荃富地叫,这世间,哪有公公给儿媳妇跪拜的道理,哪有儿媳妇不伺候老子,偏老子像祖宗一样贡着的,这要传出去……

    也罢,早传出去了,在订亲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是这结果了。

    唉,真真是祖上不福荫,结下了这出梁子,作孽!

    方秋蓉和梁爽相望一眼,俱是困惑。

    沈晓松满心欣然,但仍旧按捺心底的激动,他拉起殷心雨的手,双目凝视眼前这张难得罩上温和的脸庞,问道:“心雨,你,真的愿意?你知道的,我,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我希望,你能顺着自己的心意。”

    他到底是个君子,更何况是对于他的心爱之人,更是希望她能幸福,纵使这幸福不是自己的给予。就像这婚约,他一直在守护她,一直守护到她等到她的幸福。现在猛然听到她愿意与他成亲,那么,是否这幸福,他也能给予?

    殷心雨岂有不知他的为人,见他殷切地盯着自己寻求答案,心底一紧,泛过一丝愧疚,但还是双眸回望,肯定地点点头。

    沈晓松的笑立刻像烈阳一般照下,他觉得无比快活。因为他知道这位冷傲的天涧行行主,绝不会强迫自己做她不愿意的事情。这个决定意味着她愿意给他一次机会,愿意与他偕手白头。

    于是,沈晓松开怀地拥住绯色轻纱的女子放颜笑起,闻着青丝间散发的幽幽柊花香气,恍如梦境一般,嚷嚷道:“六年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心雨,你知道吗,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心雨,这不是梦吧,告诉我,这不是梦吧。”

    “不是梦,是真的。”殷心雨藏在宽蓬衣袖内的手握紧了又松开,终是微微皱下眉头,狠下心,抬手环住沈晓松的背回答。

    方秋蓉脸色一变,定定地瞧着不远处的行主,攥紧手心:到底,又要做什么?

    梁爽起先只是愣了一下,继而脸上染起一抹隐约的落寞,微微垂下眼帘:他终究算不得什么,只能守在黑暗里。

    沈晓松手上扣紧,把她更用力地拥住。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庆幸,庆幸自己是江南首富沈荃富的儿子,因为财富,许天扬霸道联姻,因为联姻,现在,殷心雨才会给他一次相约白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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